第21章 第二十一章（1 / 2）
黑夜逐渐推走了最后的曦光，宛如死神的斗篷遮盖了天际。同时，全市的煤油灯似乎都被平民举到了协和广场，就像无数只怪兽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发亮。
安娜看见了几排脑袋，其中就包括她父亲在死亡中凝固的惊愕面孔。她别开了脸，不想也不看。她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双手被牢牢反绑在身后，等候她的丧钟。
很快，断头台再次落下，像切西瓜一样轻松地剁下了另一个男人的头。民众群起欢呼。
她看向台下。通常，能坐在前排围观死刑的是仪态高雅的富翁、漂亮的太太和小姐、参议院的老爷，但今天是这些人自己受死的日子，占据好位子的成了制革匠、乞丐、小偷、旅馆老板、小贩商人。除此之外，成千上万名平民男女老幼聚集塞满了广场和街道，无数双眼睛因好奇和兴奋而饥渴放光。
又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提起来展示，这次的尖叫声、惊呼声更大——他们乐不可支，但并非为了正义得到了伸张，甚至也并非因为仇恨的宣泄，而是潜藏在本能中的破坏欲和嗜血兽性得到了满足——即使是最柔弱无辜的妇女和儿童，他们害怕这样恐怖的场面，却更不愿错过这样新奇的刺激。
她被排在最后处死，她的人头将是这场血腥盛典的句号。
而这个时候，排在她前面的死囚也只剩三个了。
安娜厌倦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关注外界，转而思念起了克里斯蒂亚诺。
只要能再吻吻他，抱抱他，就算要再上一万次断头台，她都能怀抱着爱情微笑赴死。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而克里斯蒂亚诺却可能会看到她身首异处的尸体，就算看不到也会去掘墓。易地而处，如果让她看到了他被砍下的脑袋……她打了个寒噤，觉得魔鬼把尖刀插进了她凄苦的心中。
若她没有第一时间疯掉或是心碎而亡，她大概会最后一次亲吻他的嘴唇，然后陪他长眠地下吧……而克里斯蒂亚诺会怎么做呢？她越想越没有底。她下意识地想要保护他，可是这对他或许比死亡更残忍。
噢，还有小克里斯蒂亚诺，她的小王子。他那么可爱，那么漂亮，那么快乐，将来必定像他的父亲一样灿烂迷人……可是他才刚刚睁开眼睛，还没看清这个世界，就要失去他的母亲了。上苍何其不仁。但愿克里斯蒂亚诺能从他们儿子身上得到慰藉，并且照顾他长大，一起在花园里踢球……
又一具无头尸体倒下了。
轮到她了。
安娜·阿维罗握紧拳，在被刽子手拽起前自动站了起来，下巴微扬。没有人拄着她的手臂，她就像个自由人那样，以稳健的步伐走向断头台，即使双手被反绑，也无损淑女的平静文雅。
前排围观的民众安静了许多。
他们感到了尊严的力量。
那些花天酒地、脑满肠肥的贵族，体内流着几代国王的血，一身体面的华服，骄傲得不可一世，然而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轻易剥掉了他们光荣的外衣，最后原形毕露的，不过是一只只呼天抢地的懦弱家猪罢了。
然而这个女孩没有哭叫、没有挣扎、没有乞求，也没有惊慌失措，瑟瑟发抖，在娇弱的外表下，她就像只母狮一样镇定勇敢。
——她确实是个生而高贵的人。
这样的想法一瞬间出现在了每个人的心中。而典雅出尘的容貌又成了她那种精神性的高贵的物质载体。
少女纤瘦窈窕，黑发乌亮，若暮色下的阴影，褐色的眼眸澄如明镜，无论雇工、窃贼、绅士、修女，都从那苍白的面容中看到了一种超越凡俗的光辉，那种被艺术家以朦胧柔美的色调渲染的宁静圣洁。在这个最奇怪的时机，受尽艰辛的平民突然受到了美学的教育
。
结果，出于对自身处境不加思考的迁怒和怨愤，出于原始的暴力情结，他们兴高采烈地看着无数颗人头落地，而出于同样缺失理智的感性情怀，出于趋向美好的本性，他们又对这个妙龄少女产生了同情。
唉，她该没做过什么坏事吧？不过尽管如此，她毕竟是个贵族，天生好吃好喝，害得大众穷得只能吃草，所以为了面包，为了革命，为了法兰西，她还是非死不可。他们这样想。
负责处决她的刽子手好心地问了她一句：“你有遗言要说吗？”
安娜讶异地一怔，正想摇头时，又看向了台下鸦雀无声的人群。野兽的表情已经从他们脸上消失了。
压下心底深深的轻蔑和不忿后，她令自己原谅这些别无选择，过度愤怒，又缺乏知性的人。
“革命和自由总是插在鲜血上的旗帜，无论有些人愿不愿意牺牲，甚至愿不愿意参与。”她用流水飞瀑似的声音说，好像一首神圣的哀歌，“我只能希望最终，一切都是值得的，你们会如愿以偿，迎来一个更好的法国，更好的生活。”
然后，她忧伤地笑了笑，叹息道：“我有很多话想和我的爱人，和我的儿子说……不过没机会了。所以，这就是全部了。”
人们一下子又多了几分敬意，而那些母亲、妻子、少女更是对她的处境感同身受，于心不忍地别开了眼，不愿看她惨死。
而安娜已经自觉地跪倒在了断头台前，引颈受戮，静静等待死亡。
要拉扯机关时，刽子手长叹一声，恨不得有人能来代替他承受这份罪恶感，而万人齐聚的协和广场前所未有地显然了沉寂，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欢呼，谩骂，惊叫。等到他咬紧牙关，准备要斩下这颗无辜的脑袋的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响彻了世界。
“安娜！！！！！！”
人们齐齐转过头，看到一个高大英挺的青年男子突然穿过了人群的重重阻隔，不顾一切地冲上了高台，甚至推开了几名猝不及防的守卫，直奔死刑犯而去。
等到守卫反应过来，扑上去压住他的手臂，将他制服在原地动弹不得时，台下的民众又不禁齐齐抽了口气——这原来是个前所未见的美丽少年，身材修长壮美，容貌精致得万物为之失色。
在刚刚蒙受了审美的震撼和启迪后，所有人——尤其是女士们，无不赞叹陶醉，一致认为，他是他们见过的最迷人的造物，最完美的人类，阿波罗也不过如此。他们几乎有了神魂颠倒的感觉。
而那个连铡刀都吓不倒的，同样纯洁美貌的少女回过头，惊骇地看向了他——无疑，他们是一对相爱的恋人 。
“你来犯什么傻？”她咬牙问，“快下去。”
克里斯蒂亚诺满脸愤怒地看着她，没有予以回应，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停止挣扎，转而向身边的守卫露出哀求的眼神。
“让我过去一下，好吗？”他说，明如星辰的眼眸中含有泪光，“我只想和她说说话……我逃不了，也不可能带她逃跑。等我们说完了话，你们想砍谁的头，就砍谁的。”
革命战士们皱了皱眉，本想拒绝，一对上美少年楚楚可怜的面容，心头却被电流击中似的，手臂不自觉地有些酥软，结果就被他立刻挣脱了束缚，往死刑犯奔去。他们互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制止。
她屏住呼吸，愣愣地看着爱人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她的面前，然后便让他拽离了断头台一尺，并立即被紧紧地抱在了他的怀里。
“我恨你！”克里斯蒂亚诺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敢用那么难听的话说我，还把我打昏？别以为你告诉我，你是因为爱我才这么做的，我就会原谅你了！”
安娜闭上了眼睛，用每一根神经，每一寸感觉，去体会她以为再也无法感受的怀抱，让失去欢乐的心又阳光普照，就像浸在温泉里发烧一样。
“对不起，克里斯，但我没别的办法。”她呢喃道，“我总不能看着你为我送死。”
他冷哼一声，闷声说：“我可不管这个，你得把话重说一遍，我才能原谅你。”
她苦涩地笑了，直起身子，凝望着他的眼睛，柔声细语：“你是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世上最高贵，最可爱，最俊美的人，也是我一生的挚爱——我早就把你当作我的丈夫了。”
克里斯蒂亚诺总算满意地笑笑，泪珠却忽然自那双圆大的明眸中一颗颗滑落。他的脸忧伤地皱起，肩膀一抽一抽的，泣不成声。“我不稀罕你这样救我，保护我……你把我当作你的丈夫，就不该剥夺我的自主权。我要和你在一起，你知不知道？”
她下意识地想要替他擦眼泪，双手却动弹不得。“你现在……总算见着我最后一面了，不是吗？”她哀叹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也知道我的了，所以……所以……”
“怎么？你以为我是来同你做最后的道别么？”他一边哭，一边对她得意地笑笑，“不，我们得死在一起才行。”
她为之一惊，而克里斯蒂亚诺不等他反应，便向刽子手和整列的武装市民看去。
“你们也该处死我！”他擦了擦眼泪，大声宣布，响彻整个广场，“我虽然不是贵族，但我的父亲是阿德里安·巴尔迪尼，全法国最富有，也最会吸血的犹太富商，我享受他带给我的富裕生活，也间接剥削了不少平民的利益，饿死了许多人，罪有应得！”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惊讶的骚动。
安娜大惊失色，怒骂道：“你白痴吗——”
克里斯蒂亚诺却不由分说地捂住了她的嘴。“你无权反对。”他面无表情地说，“现在，这已经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了。”
然后，他直接朝刽子手看去：“处死我，为了人民，为了正义，为了法国——多砍一颗头，也不费什么力气，对吧？”
刽子手被这意料不到的情形搅得不知所措，回头朝身后的同伴们看了一眼。他得到了严肃的点头默认。“我知道那个犹太人——他比贵族还该死。”有人说，“他的儿子当然也一样。”
人群中传来姑娘们扼腕哀叹的声音，显然不忍这样一个鲜花般的漂亮男孩送命。而刽子手看向克里斯蒂亚诺，同样显得惋惜又钦佩：“你很有觉悟，很好。”
克里斯蒂亚诺欣慰地笑了笑，转向安娜，洋洋自得地说：“我现在死定了。”
她感到眼前一黑，又气又急，狠狠地瞪着他，却吚吚呜呜得说不出话来。
渐渐的，她因缺氧而脸色通红，满腔的怒火也随着空气一点点无力地消弭了，只余下无奈的感伤——她叛逆激烈，我行我素，而克里斯蒂亚诺又何尝不是个倔犟任性的孩子？他一旦有了执着，也不是任何人力乃至神力能够扭转的。
最后，她的挣扎无力地软化，两行清泪溢出眼眶。
克里斯蒂亚诺立即松开手，轻柔地捧着她的脸，吻去她的眼泪。
“你都做不到的事，却指望我做到，也未免太过分了吧？”他嗔怪地说，“少了你，我可怎么活得下去？”
她无言以对，只是哀伤地皱着眉，涕泗滂沱。
“你不该高兴才对么？”他轻声笑了笑，“你对我的占有欲一向最强，你要是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你就不担心我以后不守寡，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和别的漂亮姑娘谈情说爱，结婚生孩子？”
她抿着嘴，破涕为笑。“我想象了一下
这个，确实很生气……”她承认说。
“现在你不用生气了。”克里斯蒂亚诺轻轻拂过她的黑发，嗓音温柔和煦，“还有，我们活着的时候，总有各种各样的阻挠，拦着我们在一起，多么可恨？可是我们死了以后，就再也没谁能拦着我们了……或许，这是注定的——故事的结局，爱神将我们结合，死神将我们召回，永不分离。”
她微微一震，闭上了眼睛，久久不语。良久，一抹微笑在她泪水纵横的面容缓缓绽放，关于死亡的想象不再是黑色和寒冷，而变成了甜蜜的春景，伊甸园的花果，让她在天堂般的狂喜中魂醉。
然后，她轻叹了一声，雾水般的眸子盈满忧郁的爱意。“可你那么年轻，那么好，你不该就这样死去的……这全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你。如果我没出现过的话，你今天或许还能安全地逃到外国，以后继续做养尊处优的少爷，舞会上最迷人的王子，无忧无虑地活着。”
克里斯蒂亚诺轻轻摇了摇头，拇指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
“你要这么算的话……那也应该是我害了你才对。”他苦笑了起来，“你本来是德·曼加诺小姐，你本来能风风光光地嫁给一个年轻富有的绅士，他会好好爱你，而且也一定能护着你……如果你嫁给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说到这，他竟真的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可是就因为你爱上了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乡下人，爱上了葛朗台的私有宠物，把什么都给了我，还决定和我私奔，你才失去了安稳富裕的生活，今天还惹来了要命的麻烦……分明是我害了你才对。如果没有我，你有一辈子的好日子能过，更不可能被巴尔迪尼陷害得推上断头台。”
她慌忙用力摇头，急急地说：“什么傻话？我早都说了，我这一生，是从见到你的一刻开始，才有了色彩，有了意义的……”
然后，她安静了下来，紧盯着他的脸，穿越时间，回到了十八岁那天。“是的，那是命中注定的……水晶灯和蜡烛，美酒和音乐，舞蹈和欢笑，银丝闪光的布匹，都和石头一样灰暗……可结果我却见到了你——凡人的肉眼本没资格在尘世得见的仙子。你是那么的美丽，笑得那样调皮快乐，棕色的眼睛里星光熠熠……你穿最华丽的服饰，戴最珍贵的珠宝，可你才是真正无价的黄金……我想耶稣必然是如你这般光彩夺目，信众才甘愿离弃希腊诸神，全心全意地追随他……噢，命运捕获了我，就在那一个瞬间。
我日日夜夜梦想着你，我用我灵魂的所有狂热爱着你，你可以驱使我，主宰我，杀死我，只要能换你微微一笑，荣华富贵，身份地位，甚至鲜血、生命，又算的了什么呢？若不能拥有你，别说是做贵族小姐，富家太太，就算做女王，做神仙，也和做乞丐，做麻风病人一样贫乏痛苦，内心里只有寒冬、冰雪，灵魂只有黑夜和牢房。而上帝却如此仁慈，真的把你赐给了我，让我吻了你的嘴唇，让我被你拥抱，被你爱抚，甚至让我生下了你的血脉，我还有何求？即便让我被锯成两半，五马分尸，也都值得了……我什么也不后悔。”
克里斯蒂亚诺咬着嘴唇，渐渐忍不住失声痛哭，最后却边哭边笑，既好看又可爱。他正想斥骂她满口甜言蜜语，却已开始打嗝，说不上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