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1 / 2）
今天又是星期五。
离爱人约定的见面时间尚早，她心神不宁，哄了儿子睡着以后，下午照常去了书店还书。途中，她在巴黎恶臭的街头上漫步了一段距离。
纵然已经重逢，纵然还能相会，再次和克里斯蒂亚诺分别，见不着他的音容笑貌，那无所找落的孤寂，流放充军似的苦难，依然紧紧纠缠上了她。
克里斯蒂亚诺在计划着什么重要的事，而且他显得很自信，很有把握。
他什么都不告诉她，不想让她再用上那股打仗的蛮劲参与进去，只想为她摘下胜利的果实，让她坐享其成。
……她该相信他么？她该放心么？他真的对付得了葛朗台？
她不知道，而一时片刻，除了等待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可是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不能再失去他，再和他分开一次了，否则她受不了了，即使有小克里斯蒂亚诺牵绊着她，也抵消不了得而复失的残酷。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失神之际，她突然被街边的一个乞丐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啊，对不起。”她下意识地道歉。
而那个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乞丐却诚惶诚恐，头都不敢抬起。“不，不，对不起，小姐……”
安娜轻轻一叹，从钱袋中取出一枚金币，放入他面前的破碗。
然后，她继续在肮脏的街道上行走，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了那被她忽略已久的尘世景象中。
富裕的贵族和资产阶级驾着金碧辉煌的四轮马车，因酒色而膨胀成气球，好像丝毫没有受到不断进攻的德军的影响。穷苦的工人和平民妇女行色匆匆，双手粗粝，两眼浑浊而无神；衣衫破旧的黑瘦小孩，拿着不知是不是偷来的面包和玩具走街串巷，像苍蝇一样顽强灵活。
她向来疏离人群，只关心内在的世界，从不关心外界世事变化，以至于哪怕时代变革的大潮轰鸣着席卷人间，战争的阴影笼罩着她头顶的天空，她都不曾有过几分实在的感触，越是热闹，越觉荒谬虚无，如俯视大地上忙碌的蚂蚁般，淡漠地了解着这一切。
但这一刻，好像有什么日积月累的激烈情绪，正在爆发的边缘，是她决然无法置身事外的。
食物短缺，贫富分化继续加剧，普鲁士人不断炮轰……她忽然感觉到了饥饿、贫苦、寒冷……还有悄然上升的愤怒。
曾经亲手将国王和王后送上断头台的巴黎平民，就算钱包空空，胃部空空，也永远有无穷的激愤充饥。
惦念着与心上人相见，她今天着重打扮了——穿着淡紫色天鹅绒质地，蕾丝滚边的长裙，戴着珍贵的水晶项链，又披着苏格兰纹的开司米大披肩，俨然一个富丽的千金小姐。
当她行走在那些饥寒交迫的人们中间时，那些复杂的目光悄悄向她投来，纵然并不明目张胆，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情绪——怨念，不甘，嫉妒……甚至隐隐的仇恨。
她突然也忍不住对自己感到惭愧，便在走过一个瘦弱枯槁、满面病容的少女面前时，将那件昂贵的披肩摘下，送到女孩的手里。
“冬天快来了，它也许会帮到你的。”她微笑道。
女孩难以置信，不敢收下，她却坚持道：“它是你的了。”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一路上，她一一取下了她的水晶项链，银手镯，她头顶的珍珠发夹，还有钱包里的大半金币，交给了每一个比她更穷苦的人，直到她稍稍感到自在些为止。
街头的人们依然瞩目着她，但这次，激愤的恶意平息了，而更为少女纯洁的美貌和天使的笑容所打动。
她
感到了几分宽慰，在书店里还了书以后，心念一动，又停留在了街口。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头一次不为克里斯蒂亚诺，也不为戏剧艺术，而为世人歌唱。
于是，一阵清透优美，荡人心怀的歌声，在这臭气熏天的，脏乱破败的街头缓缓飘荡了起来。那种声音舒展悠扬，无拘无束，不为时间、空间、财富、战争、冲突或任何凡俗力量所限定，犹如一个在叛逆中燃烧的灵魂，站在深邃的地底仰望星空，最终偷来了翅膀，脱离了尘世，向无限光明的天穹飞去。
她的歌声并没能吸引太多忙于生计的行人，少数停留下来的穷人，也并未意识到在他们面前歌唱的，是享誉欧洲的女高音，仅仅只是全身心地沉溺于音乐带来的战栗，触动于希望之光。
歌唱完毕后，她的听众无不露出开怀的微笑，并因这份从困苦中短暂解脱的喜悦和安慰，而自发地递给了她几枚钱币。她意外极了，想要婉拒，最后却盛情难却，便浅笑着一一收下了。
与这些萍水相逢的知音告别，她转身准备离开，却突然像立柱一样被钉在了原地。
一个意外的人物站在她的面前，笑容极为和蔼，却没有丝毫的亲切感。
——她的父亲，德·曼加诺公爵。
看上去，他最近过得很不错，一身华服包裹，侍从前呼后拥。
“安娜。”
惊讶过后，她感觉到的是恐慌——他绝不是意外撞见她的，否则他的态度不会这么平和，更不会是一副好父亲的表情。他必定早就了解了她的情况。
她对他理应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他还来找她做什么？
“公爵先生。”她警惕地后退一步，“你怎么会在这？”
公爵耸耸肩说：“我本来想上门找你，但又怕你不肯见我……而我知道你每星期这个时候会来书店，就等在这了。”
她的神情更警觉了：“有何贵干吗？”
公爵哀叹了一声，说：“我的好女儿，你还活着，我可真是太开心了……你干嘛要这么对待你可怜的老父亲呢？”
她扯起一个疏离的淡笑：“您恐怕是糊涂了。人人都知道，曼加诺小姐去年就已经不幸去世了。而我听说，你的表亲不幸被疟疾夺走了性命，您也已经收养了他们可爱的女儿，作为新的继承人。而且，她最近好像也已经和一位年轻有为的肥皂商订了婚，您未来必能享受最富足体面的生活，何苦还来认一个卑贱的歌女来玷污自家的名誉呢？”
公爵忧伤地皱起眉，好像为女儿的冷漠而痛心一般。
“我知道我们从小就相处得不太好。”他长叹道，“你恨我对不起你母亲，也总以为我只把你当作一个摇钱树，货物……可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不爱你？我想要你嫁给一个有钱又体面的年轻人，也没想牺牲你的幸福。你和琼斯家的儿子相处得那么好，我又怎么料得到，原来你不愿意嫁给他呢？你又没告诉我，你爱上了巴尔迪尼的养子。”
她丝毫不为所动，心中反而更是警铃大作。“你怎么知道我和克里斯蒂亚诺的事？你怎么知道我没死？是谁告诉你的？”
曼加诺公爵苦笑了一下，镇定地回答：“我的朋友，你认识他——德布瓦先生，他很喜欢歌剧，上个月，他在舞台上认出了你，就把这件事告诉我了。我偷偷去看了一场你的演出，又去墓地里检查了你的棺木，发现是空的，这才确认了你还活着，并不只是一个和你容貌相似的女子。至于你和那个男孩的事……结合你现在的姓氏，阿维罗，还有当初琼斯和他决斗那些事，我猜也猜得出来了。
而你的侍女，卡蜜儿，她不知道你还活着，我一问她，她也乖乖把
你们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了——我承认，如果最早知道你那样毫无淑女风范，主动追求一个完全配不上你，空有漂亮的乡下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意的，但现在你已经对他死心塌地，而且也有了他的孩子，我又还能反对什么呢？”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安娜却并未放松对他的戒备。
“谢谢您的好心到访。但事已至此，我已经不可能回家了，您又来找我做什么呢？”她问，“我很快也会和我的爱人，我的儿子离开巴黎了。”
公爵无奈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已经不可能再做曼加诺家的女儿了……可我希望，你至少能和我去吃顿饭。”
她狐疑地皱起眉，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他必有所图，而且不会是什么好事。
难不成……他准备杀了她，让她真的死透？不……他就算恨她，也不至于恨到宁愿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给自己惹麻烦，也非得弑亲不可的程度。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又是逼嫁？不，不，没有好面子的富人会再娶一个被人亲眼目睹假死下葬，然后又自甘堕落做了歌女，还和来路不明的男人生下私生子的贵族小姐。
她怎么想都没有头绪，只能选择拒绝。
“恐怕不方便。”她客气地笑了笑，“感谢你的好意。”
公爵好像就差掉眼泪了：“你都快要离开了，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是不是？你不会连这样一个请求，也要拒绝吧？”
她怔了怔，困惑极了，心中一时却有些动摇，难以分辨真伪。
“安娜，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公爵说，“也许以前，我对你真的不太关心，可我以为你死去的时候，我真的感觉被割去了一大片血肉，也第一次明白，我不愿失去你这个女儿。”
她有生以来，父亲都从未对她这般低声下气，她不禁感到尴尬和窘迫，同时也更疑惑了：真的是她想得太多了么？真的只是单纯的骨肉亲情作用么？
这般想着，对着父亲诚恳哀伤的脸，一丝淡薄的，细微的感情忽然也从她心脉中一点点萌芽了——遥远的童年时代，哪怕只有一时片刻，她也曾依恋和敬重过这个从天而降的父亲。
于是，她终于心软了，摸了摸怀里藏着的枪——为防万一，克里斯蒂亚诺叫她这几天最好提高警惕，保护自己，她便一直随身携带武器。
最坏打算，父亲真的不怀好意，她也不会任人宰割。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她点了点头。
“没问题。”公爵高兴地伸出了手臂，令她挽住，开始和她在街上同行。
他好像真的只是想念他的女儿罢了，一路上对她嘘寒问暖，喋喋不休地追问她近日的生活，将来的打算，还有小克里斯蒂亚诺的事，后来又提出想先去看看他的外孙，但看出她不会答应，又自觉地收回了。
安娜逐渐放松了下来，再次确认了一下枪支的位置，便第一次丢开了芥蒂，开始和父亲畅谈。
……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巴尔迪尼没有违约，克里斯蒂亚诺准时见到了多洛蕾丝。母亲虽然过了一年监`禁中的生活，但衣食上应该并未受到苛待，气色相当健康。
克里斯蒂亚诺忍不住失控了，在母亲怀里哭泣不止，倒豆子似的倾诉他的心情，并享受到了久违的慈爱宽慰。
冷静以后，他片刻也没有耽误，让值得信任的侍从将母亲送到了安娜的住所，与她的孙子见面，远离葛朗台的监管，等待一家一起离开巴黎。
心头最后一块大石落下，只需等待收割胜利，克里斯蒂亚诺心情畅快极了，不禁吹着口哨，笑
容满面，轻快地穿过花园，往他的房间走去。
半途中，他撞上了亨伯特——巴尔迪尼的亲生儿子。
这年轻人虽然高大，却完全被酗酒毁掉了精神气，脸瘦得像干裂的土坯，总是一副颐气指使的傲慢模样，但谁都不会怕他。
见了克里斯蒂亚诺，他又露出了那种轻蔑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