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幕六（1 / 2）

无垠的黑暗中，薰做了一个梦。她看见继国缘一独身行走在春天的原野上，轻暖的和风为剑士悉心梳理他漆黑渐变深绯的长发，日轮耳饰仿若红花和雪，于青年鬓边无声摇曳，他的表情一片空白。

薰呼唤他，摇晃他，拥抱他，想告诉他自己仍在这里。可是缘一却自顾自地向前走去，静水流深的眼眸中永远不会映出她的身影。她无力地跌坐在地，将满面的泪痕藏进并拢的双膝，痛哭到不能自已，挣扎许久，方于昏迷中缓慢苏醒。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一缕明光悄然入得木窗，倏忽照亮薰憔悴清瘦的面庞。她发觉继国缘一面上惊喜的神情近在咫尺，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整夜都被抱在爱人的怀里，直到黎明。只可惜如今她已完全失去触觉，再无法感受到他双臂环过身躯的温暖和力度，可是这样就足够了。薰对继国缘一安抚地一笑，张口却无声。她的喉间堵塞着坚硬干涸的血块，在艰难饮下缘一喂给她的水之后，努力良久才勉强发出几个破碎沙哑的音节，嗓音仿佛被砂纸一遍一遍擦拭过。她只对继国缘一说了一句话：“缘一，我在。”

她的爱人无言凝望着她，赤红双眼一眨不眨，神情痛楚如受刀割。继国缘一的相貌依旧那般英挺俊美，现在眉宇间却深锁愁云万重。薰颤巍巍朝缘一抬起手，他配合地低下头，可是无论她怎么抚摸，也抚不平心爱之人纠缠沉重的哀伤之情。此时此地尚能相守，日后注定的结局却像一记精准狠厉的袭击，他与她避无可避，毫无招架能力。

缘一情不自禁倾身抱住她，头颅埋进薰浮凸嶙峋的颈窝，双臂在她背后战抖交叉，一个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姿势。他只沉沉唤出一声薰来，便喉堵气噎，再无下文。薰回抱住缘一，他们在彼此的怀中静默栖息。她的目光越过缘一肩头，向窗外遥遥望去。天空蓝得明净脆薄，有白身黑翼的鸟疾飞而过，发出一声清唳。

*

他们第一次上街去观看能剧，是在什么时候？约莫是在十四五岁的年纪，那一天恰逢京都举行祭典，高大华丽的彩车巡游而过，娇艳美好的舞伎翩然行走过他们身边，鲜丽衣袂掠起一阵动人的香风。薰侧耳倾听片刻，蓦地拉起他的手，循着地谣和囃子隐隐响起的方向朝远处纵情奔去，她的脚步轻盈若飞。

人流如织。他们站在舞台之下，尽力仰起头看着戴着面具的演员，一步一踏，鼓声连绵，离合相遇尽在其间。那一天，柏木搭就的舞台上恰好演出的是《敦盛》，幸若舞中的名篇。镜板上细致绘出苍翠的老松，手持泥金绘扇的少年公子锦衣华服，他的身姿颀长优雅，声音温润通透。而他与她到达现场时，他恰是唱到哪一段了呢？

“这般想来，此世也非久居之所。”

“恰如白露缀叶，夕阴宿水。”

听到入神之处，薰忽然轻扯继国缘一的衣袖，他随即回首望去，看见远方绽放的花火与她浅褐色的明眸复写相映，那一瞬美得无法形容。身旁之人雪白的面容上蕴着一点得意的笑，附耳悄声问少年人道：“怎么样，好听吗？”

“人间五十载，相之下天化生，所历种种，不过往复幻梦。”

昔日的少年少女携剑而去，离千年王都早已太过遥远。而舞台上的敦盛兀自在他们身后悠然地唱道：

“此生所享之乐，又岂会长存不灭？”

*

十月初，早于入冬以前，薰就丧失了视觉。与味觉与嗅觉的逐步消散有所不同，失明于她而言已然省略过程，只有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走出和室对薰来说变得十分困难，继国缘一则日夜陪在她的身旁，近乎寸步不离。

薰还能看得见周边一切时，缘一曾为她带来一面精致的乌木手镜，供她变换角度地把玩良久，于镜面

中映出许多她无法近距离观察到的景象，委实爱不释手。教导过的队员们前来看望她，曾并肩作战过的伙伴为她讲述奇闻逸事；当然大多数时间都是继国缘一在悉心照料薰，特地在赏枫时节折来一束似火红叶，插瓶供她观看。他也会在她难以成眠时唱起浪花小调，即便经常走音惹薰发笑，还是努力地唱下去。

可是最后的最后，那些与她友情深厚的柱级剑士，逐渐不再来探望薰了。他们并非不想来看她，而是不能来看她了。生命，原来是可以如此短暂又耀眼的。纵然凋谢枯萎，纵然零落成泥碾作尘，却永远幽香如故。

时光仍在无情流转。忽然有一天，于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清晨，薰徒然睁开双眼，世界却消失殆尽。她呆坐在榻上，许久没有说一句话，最后低声问缘一道：“你……还在我身边吗。”

所幸她还可以听见继国缘一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又伤心，却强自忍下所有情绪，平静地回答她：“是的，我在这里。”薰就舒朗地笑起来，几番寻觅后终于摸索到缘一含有剑茧的双手，握住后紧贴在自己冰凉的颊边，说：“我知道，不许离开我。 ”

*

入得十一月，江户城中降下第一场雪来，苍白如长街满铺缟素。待大雪止歇，继国缘一出门仔细看过，回来后告诉薰，他们亲手移植在院中的朱砂梅分外急迫，先前缀结满枝的饱满苞蕾已绽放成一树灼烈繁花。

“很香，现在屋中都是梅花的味道。“缘一组织言辞向薰仔细描述，而她闻声便期许地侧过头去，睁大一双鹰隼般薄凉浅褐的眼，即便她再也无法看见，红梅的丽影依然倒映于清澈眸间。她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对继国缘一嗓音嘶哑道：“给我折一枝花吧。”

薰如今已离不得人。继国缘一顾虑她的身体，还在犹豫不决，忽听薰对他轻快笑道：“好不好？竹千代？”她殊无血色的面庞循声转向他这一方，今日竟有异样光彩熠熠生辉，刺痛他的眼。

薰的语调戏谑而亲昵，唤起他许久未曾被提及的乳名，挟着无数与她相关的美好回忆。一瞬间继国缘一恍惚重回十岁那一年，薰皱眉掀鼻做起鬼脸，笑道：“竹千代！竹千代！我偏要这么叫你！”于是青年剑士温存颔首，欲言又止，最终只对薰道：“我去去就来。”

她笑了，极灿烂明艳的笑，极轻极轻地对此生挚爱回答：“好。”

*

继国缘一于雪地中一路行来，踏过几多碎琼乱玉，手持一枝盛开如燃烧般的红梅花回返室内。甫一进门，他便看见薰背对自己斜倚窗边，光润鬈发若墨瀑垂落，好似仍在对着红梅花发呆。继国缘一如平常般扬声唤她的名字，她却一无所应，大约是等得太久有些发怒了，一时不愿理会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