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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所指先帝不是别人,正是赐郑成功以国姓的隆武皇帝。崇祯年间,清军破口,隆武曾举兵勤王,没碰上清军,回返封地的时候倒是与农民军打过几仗,互有胜负。因为这件事情还曾犯了崇祯的忌讳,被贬为庶民,圈禁在凤阳,郑成功自是不可能不知。而唐藩的封地就在河南,距离山西不算太远,对隆武有好感,风闻隆武称帝前来投效,就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动机。
听到这里,郑成功不由得点了点头。眼见于此,陈凯便再接再厉道:“学生家中是太原府的商贾出身,出了大同府,学生一路向南,而后乘船入运河南下,到了杭州,打听清楚路线了便转道浙江。直至抵达衢州,才听说了先帝已然殉国的消息。然则圣人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学生思虑及此,决定继续南下。待到学生抵达泉州时,听闻先帝以驸马之礼待国姓爷,国姓爷报之以忠诚,特此决定前来投效军前。”
商贾出身,对于路途就会比寻常人更加有机会了解;一路乘船,沿途的所见所闻就可以含糊其辞。
下定决心之时,陈凯将这些事情早已盘算得清楚,来的路上更是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盘算清楚,此间借助于隆武帝在郑成功身上的影响力来建立心理上的联系,说服力就会得到大幅度的增加。
陈凯一语说罢,便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待着郑成功的回应。相较于陈凯的镇定自若,郑成功神色却显得有些复杂,但却也没有显露过甚,而是在与那两个中年武将稍加对视了一眼后,表露了对陈凯这一路所见所闻的关注。
“学生一路匆匆而来,所见不过是管中窥豹,未能得其全貌。既然国姓爷有兴趣听上一听,那学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凯的态度甚佳,郑成功也报之以鼓励性的回应。可也就在这时,郑成功的身子还是不免的前探了一二。
“崇祯十七年,闯贼过境,待虏师入关,闯贼撤回陕西,姜镶、唐通、陈永福等降闯之徒复降虏师,而虏廷更遣人招降山西各地,山西一省在那年城头变幻大王旗。这几年,虏廷官员在山西横征暴敛,虏师更是劫掠过甚,称得上是一个无恶不作。”
山西的情况陈凯知之不多,干脆也不做多言。但教科书以及他当初读过的一些文章里,却很清楚的记载着更加能够吸引郑成功等人注意力的内容。
“学生一路向东,抵达借运河之利南下。然则畿辅之地,面目疮痍。虏廷在北直隶跑马圈地,将划入其间的土地整片整片的划给各旗,当地及周边百姓更是以投充之法拘入旗庄,贬为旗奴、包衣,肆意打杀虐待。百姓不堪其辱,大批逃亡,虏廷又设逃人之法,厉行抓捕,牵连甚众”
圈地、投充、逃人,再加上剃发、易服、以及尚未开始执行的迁界禁海,清初诸般恶法,可以说是每一笔每一划都是蘸着动辄数万、数十万,乃至是上百万人的鲜血写出来的。相比屠城那般一刀切式的伤害,这些恶法对华夏文明造成的持续性杀害并不是那么显眼,但却一点儿也不逊色于前者。
偏居东南的福建,郑成功对于这些事情有所耳闻,但是局限于这个时代的通讯水平,详情上也是知之甚少,甚至很难讲这些概念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对满清殖民统治的形象化理解。而在这一点上,透过历史,陈凯却能够看得更加清晰,放在郑成功的眼中,也就自然而然的理解为曾经真的身处其间。
“学生途径沧州之时,也曾见有逃人被捕,连带着窝藏之人亦要处死,妻子家产抄没。”说到这里,陈凯顿了一顿,继而言道:“这一路行来,到处是残垣断壁,可谓是满目疮痍。尤其是扬州,曾记得前人有诗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只可惜那份繁花似锦大抵几十年也未必能够恢复得了了。”
“哎。”
一声叹息,随即便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陈凯如此,郑成功亦是联想起了数月前安平镇上的血火,由衷的发出了一声叹息。
“陈先生既是读书人,怎生这副打扮”
打扮
陈凯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衫,不光是小了一号,而且也都是寻常百姓所穿的短打,而非明末儒生所习惯性穿着的士子襕衫或是道袍,确实有些怪异。
眼见于此,陈凯也是不由得苦笑道:“回国姓爷的话,学生数日前路遇劫匪,许是看在学生是读书人的份上,未要了学生的性命。但是身上的衣衫、财物却被一扫而空,就连这套衣衫还是得自送学生来此的那两位义士之手的呢。”
明军崩溃、清军席卷闽粤大地,主要的府县城池自然是在清军之手,乡间则更多是结寨自保的百姓和杀人越货的盗匪。陈凯所言,并非没有可能,再加上此前的回答,郑成功便没有继续在类似的问题上做过多纠缠。
“郑三,给陈先生准备两套襕衫。”
郑成功一声令下,大门外的一个管家似的人物便连忙走了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凯的身高体型,才领命而去。
“谢国姓爷。”
有了这道命令,陈凯心中不由得一松。然而这一下子却也是转瞬即逝,紧接着他便拱手一礼,继而向郑成功言道:“学生冒昧,敢问国姓爷可否借学生十两银子”
第八章 效马骨三
刚刚得了两套衣服便立刻向郑成功借钱,还是承平时一个士卒半年的本色和折色,而且还是没有克扣过的。陈凯此言既出,虽说也并不多,但却还是让郑成功以及那两个中年武将听了个一愣。
“可以。”
郑成功一口应允了下来,随即换了个姿势,将身体重新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继而面带不解的问道:“陈先生若是方便,可否告知本伯以用处”
“不瞒国姓爷,学生曾许诺护送学生来此的那两位义士以十两银子的酬劳,此间既然已经抵达南澳,自当兑现诺言。”
此前许诺林家兄弟的酬劳当然不能因为面试初步成功而遗忘,陈凯理所当然的说出这话,郑成功也理所当然的表示了肯定,并且对陈凯信守约定的行为表示了赞赏,但是转瞬之后,却立刻又提到了另一个看上去让他颇有些感兴趣的话题。
“既然报之以酬劳,陈先生又为何以义士来称呼那二人”
郑成功话音出口,便紧紧的盯住了陈凯的一举一动。这一次,陈凯也没有立刻回答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本就是他没有想到过的,而且这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其实一点儿也不比那些试探来得简单,便是陈凯也不得不稍加思索,才敢做出回答。
“回国姓爷的话,学生记得,周时,鲁国曾有一法,说是鲁国人在外为奴,能够将其赎回者便可以从国库里报销赎金。一次,子贡赎人回国,却不取报效之赎金,圣人闻之,言: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陈先生说的可是子贡赎人的典故”
“国姓爷博学,正是如此。”
肯定了郑成功的判断,陈凯继而说道:“子贡赎人、子路受牛,圣人表达了不同的看法,但核心的思想却是一致的。同样的道理,学生以为,信守承诺之人理当得到回报,这并不仅限于个人,更在乎于世道人心。而那两位义士此前曾相助于学生,如今又不避险阻,护送学生来此,学生许之以酬劳,亦是对其信守然诺的回报,义士二字,自然也是当得的。”
郑成功的那个问题的核心点在于利义之辩,这是儒家千载以降一直在纠结的问题。陈凯原本是处于职业习惯,本着花花大轿人抬人的心思来不吝美誉,岂料郑成功借题发挥,他不能因此否定自身,就要有所诠释。稍加思考之后,陈凯便想起了后世网络上已然烂大街了的那两个儒家典故子贡赎人和子路受牛,正好可以用来为他的行为作出合理的解释。
陈凯说得清楚,郑成功亦是点了点头。然则新的话题尚未展开,那个叫做郑三的管家却率先回来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