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1 / 2)
他将折子默然摔在了案上,靠于椅背之中。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在朝为官。他入官场也有好些年了,看到了多少的不公冤屈与黑暗倾轧,又看到了多少的怠惰惫懒与贪公肥私。朝政倾颓,官场黑暗,早已不复当初。万历十年时他卯着一股劲儿要金榜高中,好在朝为官,辅助张首辅推行新政。可如今十年过去了,前首辅早已不在,而他在这混沌的朝政深潭之中,如水面之上的浮游一般随波逐流,越发的迷失方向。
当年他与大表弟、二表弟一起读书,大表弟不是读书的料,但二表弟是他的知音,二人都有着相同的志向。他们都愿金榜题名,入前首辅麾下一展宏图。如今当真是物是人非,那样一个一片丹心的青年,却就这般在多方利益的明争暗斗中被摧毁了前程,不得不隐姓埋名,背井离乡。
表哥,我朝之关键就在赋税民生,只有国家富起来,我们才有能力整饬军备,训练起一支百战不殆的大明之军,彻底荡平北元等外族的侵扰。唯有从赋税民生着手,切实改变当今的财政弊端,才是一切的关键。表哥,若要入首辅门下,咱们就得学这个,学如何让百姓富起来,百姓富起来了,国家就富起来了二表弟年轻昂扬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一股寒凉之意却仿佛从赵子央的脊椎骨爬起,使得他周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缓缓闭上了眸子,仿佛已经看到了一艘曾经无比华贵、意气风发的巨硕宝船,被腐蚀得千疮百孔,以再也难以挽回的势头逐渐沉没。两百年潮打风吹去,终究是驶向了日薄西山的帝国坟场中。
他一直坐到了天亮,终于提笔,在纸上写下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一夜未眠的不仅仅只有赵子央,还有詹宇。他其实已经连续好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过了,天天带兵在城中搜捕,这几日几乎将靴底都磨薄了。
前一日,他在搜捕过程中正面遭遇了九指王,虽然不慎让其抢马夺路逃脱,但詹宇却信心倍增,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逮住这个狡猾的家伙。九指王的大部分同伙都已然被捕,但詹宇认为他身边其实还有人手。前日晚间炸了南新仓,就是他们声东击西的把戏,他们一定还在谋划着什么。一口气派出去五个人焚烧南新仓,证明了詹宇的判断,九指王身边还留有鞑子精锐。
今日詹宇打算从南新仓一带先往北搜,抵达安定门附近后,再从东往西搜捕,重点在皇城周边范围和附近的高官聚居处,他怀疑这帮人是在打算袭杀朝中要员。
搜捕的过程进展不是很顺,他期间与不少也在城中搜捕的其他官兵相遇,交流之下,大家都无斩获。也不知这帮人到底使了个什么把戏,竟然藏在城中销声匿迹了。眼下朝中盯这件事盯得紧,詹宇身上的担子很重,他必须尽早将九指王集团全部逮捕才行。宁夏战事日益焦灼严峻,若是还任由这些鞑靼探子在城中胡乱生事,大明王朝的颜面何在?兵马司那些往日里只知道吃粮饷、玩美人,饱食终日混迹街头的指挥们终于必须得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地投入搜捕了。
一路搜到鼓楼附近,詹宇恰好来到了自己家门前。望着自家的朱色大门,深宅大院,他蹙了蹙眉,拨转马头打算调头离去。但是却还是不巧,刚走到院墙根,恰好撞上一驾马车驶来,驾车的马夫一眼认出了他,高兴地喊了一声:
表二爷,这么巧碰着您了。
马车车帘掀开,车内一身着三品文官赤红官袍的年长尊者探身出来,望向马上的詹宇。詹宇叹息一声,不得不下马,上前行礼:
甥外孙见过舅公。
宇儿啊,近来很忙罢。车内的长者沉声说道。
是,这几日我们在全城搜捕鞑子敌探。
再忙也要归家,知道吗?你娘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你,你还有亲事在身上,尽快把事情办妥,然后回家准备成亲。长者说话慢条斯理,却让人觉得无法抗拒。
詹宇抿唇,没有说话,只是拱手行礼。长者最后望他一眼,下了车帘,那车夫便驾着马车驶入了宅院之中。
詹宇目送他舅公入宅,不禁有些胸闷。他多想逃离这个家,可到头来还是被束缚在这里,徘徊多时无法离去。
他的舅公,乃是当朝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阁臣之一的张位张明成。詹宇的母亲是他的亲外甥女,并未外嫁。原因是詹宇外祖母,也就是张位的亲妹妹与她的夫婿均英年早逝,是张位将外甥女接到身边养大,他非常疼爱这个外甥女,不愿她外嫁,故詹宇的父亲乃是入赘婿郎,是锦衣卫中的大汉将军,是富贵名门中的庶子,故而詹宇自小就以张位甥外孙的身份在这宅院之中长大。他的父亲这两年被派往外地驻扎,家中至亲只剩下母亲,詹宇觉得自己就像是家中外人,舅公张位与他也并不是十分亲。
中城兵马司指挥的差事,是张位给詹宇安排的。十七岁时詹宇考取功名失利,张位就看出他随了父亲,文不能成而武可成,故给他安排了武职。詹宇一直想要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奈何却如那如来佛祖掌中的孙猴子一般,始终不能脱离舅公的掌心。而如今甫一遇到舅公,张口便让他归家成婚,詹宇心中真是反感至极。他如今对灵济堂的孟大夫种了情根,根本不愿娶其他女子。他也不想借着婚事,如父亲一般飞黄腾达,只想脱离这个家,独自支撑一个小家,安宁度日。
也许,这次捉拿鞑靼敌探是他最关键的机遇,他必须把握住。念及此,他立刻清理杂念,专注心神,拨马继续指挥搜捕。
一路搜寻至入夜时分,宵禁已过,詹宇已经来到了五军都督府附近。老远的,他看到一驾马车缓缓驶来,那马车之后似乎缀着两个人影,但那两个人影在见到詹宇时突然一闪身,迅速拐入岔道离去。
詹宇心中起疑,暗道方才那两个人难道是在跟踪这驾马车?可他隔得太远,现在去追那两个人恐怕是徒劳,不若先看看马车中人是谁好了。
于是他纵马上前,横于马车前拦下马车,道:
中城兵马司搜捕钦犯,请车中人亮面一会。
那车夫愣了愣,但面上很沉着,并未起任何慌乱。他扭身掀开车帘,对车厢里的人道:
大爷,兵马司的人查人,您露个面?
啊?兵马司?兵马司闹什么呢?这些日子乱哄哄的在城里跑,现在还查到老子头上来了。车里人骂骂咧咧地探头出来,随即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隔得老远,詹宇都能闻得到。
望着眼前这个满面虬髯,醉醺醺的魁梧男子,詹宇不禁蹙起眉来,问道:
来者何人?为何宵禁后酒醉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