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44(2 / 2)
卓一鸣像是蒙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怨愤地想,我早慧,总好过你不慧的好。
之前罗迟与云霄谈话的时候,卓一鸣虽然在想自己的事,但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一些,那时便觉得罗迟这人脑子的发育速度早被身体的生长速度甩开了一万八千里,望尘莫及地遥望着这傻大个在没心没肺的道路上尽情驰骋。
卓一鸣脸上再也藏不住地露出几分嫌弃的神色——可惜,天太黑,罗迟仍旧浑然不觉。
早有耳闻,原东海大将罗耿有个废物弟弟,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白白生得一张眉清目秀的好皮囊。
罗迟刚要上马,余光却瞟见卓一鸣仍站在原地没动,正侧着头看向杰尔尸体所在的地方,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卓一鸣看着草丛里那一具已经快要冰凉到夜的温度的尸体,暗道了声“也罢”,便转过头冲罗迟道:“帮他收个尸吧。”
罗迟愣了一下,一只脚都已经搭在了马镫上,然而出乎卓一鸣意料的是,他这一次什么都没说,十分爽快地应了一声,立马招呼起四周的轻骑下来帮忙搬尸体。
回去的路上,卓一鸣骑着马与罗迟并道而行,手心里还抓着那枚大凌的皇族骑士勋章,沉默了好一阵,忽然没由来地说道:“大凌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罗迟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刚想夸他有见地,可这幅相较于他那稚嫩形象而显得过于早熟的深沉语气,却让罗迟噤了声。
有那么一瞬,他开始有些同情这个他初次谋面的孩子。
等他们快马回到城关时,已经是深更半夜了,卓一鸣却是精力旺盛得很,连夜着人把城楼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准备明天迎接东笙回来。
往生剑一直被他用布捆在身上,等他终于闲下来想起这回事来的时候,解开一看,胸前已经被勒出了好几道宽宽的血印子。
他把剑放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拿着一块方巾心不在焉地缓缓擦拭着手里杰尔的那枚满是血渍的勋章,像是在与往生聊天一般,喃喃自语道:“师父,书上说’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那也许是一鸣的心实在是太小了,且不说无不知也,就连这天下究竟多大,究竟何在,都不知道。”
也许,每个人都有他的天下。
卓一鸣轻轻把擦好的勋章平平地搁在桌上,这原本是一块银制的章,可在血里浸了太久,银白的章上始终透着些红色,特别是那鹰爪纹的缝隙里,仍旧是血的暗红色。
——这是第一次有人死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你我各为其主,我若是有一日也走到你如今这地步,又该作何想。”
这时,从大敞的窗外掠进一阵微凉的风,把卓一鸣整整一晚沉浮在夜晚的暑热与浑噩中的脑子给吹醒了,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天已破晓,楼外远处已传来越渐清晰的马蹄声。
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而来,罗迟短促地敲了几下门,得到卓一鸣应允后便急不可耐地推开了,劈头盖脸地一句:“我们胜了。”
胜了。
卓一鸣怔愣了一瞬,晨曦已经悄无声息地从窗外漫了进来,那一刻他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终于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那……”卓一鸣刚要开口,却陡然注意到罗迟的脸色不太对,那是一种喜悦与慌恐交杂的古怪神情,卓一鸣眉心一拧,立刻意识到:“怎么了?”
罗迟犹豫了一下,道:“……小公子赶紧去主阁看看吧。”
第137章 大限
东笙是让随行的一位卓氏旧部给背回来的,左肩背往下中了一箭,角度极其刁钻,离心脏只差了一寸,幸好他当时隐约有所感,稍稍回了个身,不然恐怕就真要马革裹尸还了。
虽然说是“流矢”,但这箭也实在是中得蹊跷,当时沙安早被打得丢盔弃甲,就算是战场混乱,但沙安人跑都来不及,哪还会有时间来从东笙身后给他一箭?
然而东笙这一倒,随行的近十名天罡剑灵瞬间化为原形,被东笙的副将给拢作一大包一起背了回来,自然也就没人再往别处多想,更无人当机立断地遣人去调查,等到回了城关,该跑的该撤的都作了鸟兽散,北境天大地大,到哪儿去寻那别有用心之人?哪怕卓一鸣有心刨根究底,却也无从下手。
东笙高烧不退,一直浑浑噩噩,每次最多清醒不过须臾,就又要昏昏欲睡,整整两天就说过一句完整话——“切莫声张”,还是虚拽着罗迟的胳膊说的,其言外之意只要是稍稍了解他的人都明白,他无非是不想让周子然知道。
随军的江族军医被全部传唤到城楼主阁给他看诊。这病榻上的人受不得风,屋子里几乎不怎么开窗,只在高处开了几处小的通风口——但这顶多能保证不滋生病害以及不把东笙给闷死,房间里仍旧成天到晚都是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东笙让军医们拿银针灸成了个刺猬,而他背上中箭,躺也躺不得,只能趴着,可趴着又不利于顺气,所以只有在军医给他换针的时候,一直守在榻边的卓一鸣才能帮着把他翻成侧卧着缓一会儿。
东笙脑子烧成一锅浆糊,自然是体会不到榻边之人的焦急,反而迷迷糊糊地觉得,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安安心心地睡一会儿了,让万事都随它去,所以即便是偶尔清醒时会感觉到脑子里一阵沉沉的坠痛以及背上伤口处的难耐的灼烧之感,他却两年多以来头一回觉得如此放松。
而在这场无忧的长梦里,他本能地让意识随心而流,却恍惚着意识到,这迷迷蒙蒙的梦中所见所想,竟尽是周子融。
怎么会这样呢……
他想,当初他将周子融不容分说地赶走,本就是为了断了这注定有始无终的念想,他无法想象周子融那时有多心痛,可却不知怎么的,明明是他将人家赶走,他自己却开始煎熬了——就好像亲手把自己的心头给剜下一块扔了,即便再怎么不舍,也无力再拿回来。
他想起自己儿时曾从老元帅那里受赠一颗成色无双的东海鲛珠,他成天把那珠子戴在身上,却不料在一次回京的时候,被年幼的皇妹给看上了,死活要他那颗珠子,他若不给就哭得惊天裂地,再加上那日恰逢公主诞辰,东笙当时逞一时意气,想着珠子总不如自己的妹妹重要,就把那鲛珠送给了公主。
哪知一天以后他回过味儿来,才开始舍不得,说不上后悔,但就是难受得心如刀绞,想着自己最爱的东西被自己给亲手送了出去,明明还没启程回东海,可就是没法儿张口再把送出去的礼物给要回来——他为这事耿耿于怀了一年多,直到后来周子融又想方设法给他弄来一颗,他才慢慢释怀。
——然而这一次,别说是丢一颗鲛珠了,哪怕是随侯之珠,也远远没有这种空落感,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掏开了一个偌大的口子,再多的酒或战事也填不满着巨大的空虚。
好不容易熬过了最初那段熬心熬肝的日子,在连绵的征战里多少得了些安宁,可没想到这一朝战胜,万事休矣,那压在心底的思绪,便如春草疯长一般,将他那颗不大的心给塞得满满当当。
我赶走了唯一能陪我的人。
可如果不这么做,那么对于周子融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这昏昏沉沉的两天里,东笙无数次觉着自己可能要死了,他本是不怕死的,毕竟从懂事时起便知自己命定不能如常人般长寿,所以自小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只当是天命,而且他知道无论如何,周子融会一直陪着他,从生到死,送他到黄泉路口——这么一想,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可如今,他想,他把周子融赶走了……周子融会恨他吗?抑或是真如他自己所言,就算周子融现在仍旧纠缠不休,可总有一天周子融会忘了他,会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不把心付与他这个镜花水月的幻象,会活得更轻快一些,到时候周子融像其他所有的富贵王爷一样娶妻生子,有成群子嗣承欢膝下,安享天年——到了那个时候,周子融也许会成为他葬礼上无数莅临的官员之一,却再不是那个嵌在他生命中的人。
他是黑灵,踽踽独行而来,孜然一身而去,黄泉路上回首一望,不过一片茫茫人海……他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却连自己最珍视之人都留不住。
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那这世间走一遭,又是为了什么?
凭什么,究竟凭什么,他苦苦经营,却仍旧求不得——从小到大,常人之寿数他没有、自然之母爱他得不到、父亲连是谁都不知道、将他抚养成人的曾风雷为他而死、哪里危险女皇把他往哪儿送、无数的人想要他的命……如今,连他最后想要留住的人,都不被允许——就只因为他是黑灵、是一国太子。
结果这场梦做到最后,他竟然是被气醒的。
他一觉醒来,发现好几个江族军医守在榻边,一个个激动得无以言表,最后其中一个老大夫告诉他,这是他命不该绝。
他却没什么话说,额上的冷汗还没干,浑身上下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他连手指都懒得抬,费力地掀起灌了铅一样的眼皮瞥了那老大夫一眼,提了半天的气,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烂棉花一般虚软的话:“把……卓一鸣找来……”
东笙昏了整整五天,罗迟在帮着几位卓氏旧部收拾北疆,卓一鸣一直陪在榻边陪到第四天清晨,大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好说歹说把他赶回去休息了。这会儿一听说东笙醒了,随手抓起衣服一披就赶到了东笙的房间。
“殿下!”他眼眶一酸,险些哭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去,趴在东笙榻边,“殿下您醒了,吓死小人了。”
东笙努力撑起一点儿身子,卓一鸣一看立马起身扶着他坐起来,抓了个软垫给他靠着,扶着他小心翼翼地靠了上去:“殿下慢些。”
好不容易坐稳了,东笙松下一口气,抬手挥退了江族的大夫,等他们出去把门关上,才对卓一鸣低沉沉地道;“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细细说与孤听。”
于是卓一鸣便从大凌人劫囚开始,从头到尾一个细节不落地告诉了他,连那枚大凌的骑士章都拿了出来。而等他说到听闻北昭王被急召入宫述职的时候,东笙一直半死不活地耷拉着的眼皮一下子掀了起来,瞪圆了眼睛道:“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卓一鸣被他这么大的反应给弄得一愣,结巴了一下,又点了点头;“是,这是听罗将军说的,应当不会有假。”
罗迟……?
东笙眯了眯眼,努力开始回忆,他隐约记得,自己前几天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确实是听见罗迟的声音……既然罗迟都这么说了,那多半不会有假。
能在混战中对他下手的,多半是那姓聂的人,而周子融在这种情形下被急召入京,那……
东笙顿时被吓得倦意全无,胳膊肘撑着床头坐起来,急道;“去,找人收拾东西,立即启程回京。”
“可是……”
东笙抬手打住:“叫你去便去!”
他想,无论如何,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他的人。
在东笙醒来的两日前,周子融与江淮岚就已经到了华京城,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接他入宫的内官没有带他去见女皇,而是径直将他引到了江族大院儿。
而他也是在入京之后才牧匙知道,原来今年的夏祭大典被推迟了,至今仍未召开。
周子融大概能猜到究竟是何事要他这么着急入京了,就连江淮岚那万年冰封的脸上也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痕。
江族大院一片死寂,院子里的花开得稀稀落落,昨夜一场夜雨打落一地的残花败叶,一个小厮带着他们到了大祭司江淮璧的房前。
那小厮低声嘱咐道;“大祭司精神不济,若有怠慢,还望王爷与二小姐体恤。”
——原来是大祭司江淮璧大限将至了。
第138章 黑灵续命
屋里挂着几重纱幔,将床榻上的人遮得严严实实,带着异香的淡青色烟气,飘飘袅袅地从鎏金莲花三足香炉精致细密的孔洞里淌出来,无声无息地溢满了整间屋子。
里头就只守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见江淮岚和周子融进来了,便朝他们磕了个头,然后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姐姐?”江淮岚试探地轻声唤了一声,过了好一阵,才从帷幔之后传来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你带小王爷过来……”
江淮岚半垂着眸子沉默了一下,然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微微颔首侧过身去,轻轻撩起一层纱幔,低声道;“小王爷请。”
周子融在过去之前,带着隐忧地侧眸看了她一眼,而江淮岚仿佛在故意回避他的视线,即便是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愿抬眼看他。
这种情形之下,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只好不再看她,至少算是全了她的面子——按着江淮岚的脾气,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接受他那好似同情一般的担忧。
周子融轻轻道了声“叨扰”,接着便踩着柔软的席子缓步朝着床榻走了过去,在离榻一尺远的地方跪坐下来,与江淮璧的榻之间隔着最后一层薄纱帐。
“周某见过大祭司。”
“岚见过长姐。”
这纱帐上似乎是编入了什么含珠光的织物,在屋子里晦暗的光线中隐约淌着流光,所以即便是离着床榻只有一尺的距离,他们也看不清江淮璧的脸色,只能从她游丝一般的气息里感觉那种行将就木的虚弱。
她影影绰绰的身形像是没有重量一般,轻飘飘地浮在厚厚的床褥上,只得微微转了个脸,看着帐外的两人,也不管他俩看不看得清,硬是扯出了些笑容,费力地道:“璧托陛下急召小王爷回京……小王爷可莫怪啊。”
周子融道;“不敢,还望大祭司保重贵体。”
江淮璧轻笑出声,合了合眼道:“承蒙小王爷吉言,可惜璧早已不中用了,此番怕是保不重了……不然也不敢劳动小王爷大驾啊。”
周子融对不出话来,跪在他身旁的江淮岚嗓眼里几不可闻地哽咽了一下,别过脸去,闷声道:“岚应当将空弟也带回来的,望姐姐莫怪……”
“他不来也好,一惊一乍的,”江淮璧道,“我也就这几日了,还想清静清静呢。”
江淮岚轻抽了口气,顿了顿,又道:“……怎会,如此突然?”
江淮璧轻描淡写地道:“天不假年呗,这须臾一场,想必是老天爷也等不及了……哎,其实也算不得突然,前年开始就有些精气不济了,一条烂命拖至如今,已算是上苍垂怜。”
江族百年来最强的一位白晶大祭祀,也终于还是被这天下给抽空了,而即便是强大如江淮璧,撑到如今也才不过三十而已。
见两人俱不吭声,江淮璧一个人静悄悄地躺了一阵,才终于听到周子融沉声问道:“大祭司还莫要多思多虑,若是有什么事,交代给子融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