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6(2 / 2)
“给我了就是我的!”程透一见满地花枝东倒西歪,更气不打一处来,“你没事祸害我的花干嘛!”
一听话题有所偏转,程掌门立刻无理取闹,连声音都提了回去,“你的花?不是种给我的吗!”
青年见招拆招,“你拿走我的东西那花我也收走了!”
程显听呛住,又软下去理论说:“我都回来了还要它作甚……”
“我喜欢!编着好看行不行!”
正待两人僵持时刻,远远一抹红色身影踩着土铲子,横冲直撞飞过来。这风格特色想必是花匠无疑,只见她惊慌失措地从铲子上跳下来,估计是太急,没站稳往前踉跄好几步,看着像跌落。脚一沾地,她立刻大呼小叫,“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师徒俩一个蹲着一个站着,齐声问说:“怎么了?”
花匠猛吸口气刚想倒干净,忽然一缩脖子全咽回去了,她径直扑向程透,抓住他的衣领摇晃起来,“你!你你你快去朗——”
她又跟大喘气似的把话强吞回去,改口道:“赶紧去内山,去,去钟阁!快点!御剑去,现在应该还赶得上!”
程透见她脸色铁青,话虽拐弯抹角又直至朗上坊,不祥预感笼罩心头。花匠松开拎着他衣领的手,“快去,关于她的!”
瞳仁儿猛缩,程透再不敢耽搁,直接拔剑赶往朗上坊。
后院里,程显听拍着衣衫褶皱站起来,不明所以道:“钟什么?什么地方?谁?”
花匠仰着头看程透掠过天际,她略带凝重地瞥了眼程显听,低声道:“和你没啥关系,两年多了,人家总得有点自己的人脉。”
往常程掌门这会子又该泛酸了,可现在,手握小铲的程显听抿着下嘴唇,总感觉有些奇怪。
花匠那一眼像是扫向自己胸口的。程显听不着痕迹地往下瞥一眼,觉得心口发闷。
也不知他们到底在他身体里放了什么东西,怎么好像……这般沉甸甸。
第35章 不得
后来的日子里,程透总是无法确定自己没能及时赶到,究竟是幸或不幸。
他能从蛛丝马迹里寻到惨相的踪迹。地砖缝隙里冲刷不干净的血迹,分舵主手下的修士面如菜色地蹲在路上,旁边的商户给他端了碗水出来,他千恩万谢接过抿一口,哑着嗓子说:“哎呦喂,太惨了,太惨了。好久没见过这样惨的死相了,好好一个仙子。”
在如此飞天遁地并不稀奇的修士之城里,有人爬上了内山以高闻名的楼阁之一——朗上坊钟阁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如果他来得更快一点,应该正好能看见白衣的少女重重砸在地面上,四肢抽搐着扭动几下,头则摔得四分五裂,像是个砸烂的西瓜。怎么能把地上这摊蠕动的碎肉堆当作是那位美丽而腼腆的仙子呢?对于程透来说,若他再早一刻,这画面会永生永世铭刻在他的脑海里,而不止是在午夜梦回。
而现在呢,他只能对着分舵的修士默默引水一遍遍冲刷地砖的背影去想象……想象一个人的死相。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人群还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们说死的那个仙子原是朗上坊今年的花神。
难怪啊,她恍若真的神女自高阁上坠落,鲜血飞溅的样子,像极了陨落的桃花。
朗上坊的人来得也很快,仙子们把自证身份的腰牌举过头顶,高声与她划清界限,“休得风言风语,此女与我派无关!”
掷地有声,同曼妙身姿有些许违和。程透失魂落魄地冲上去拽住其中喊得就起劲儿的仙子的袖子,大声地问说:“你们朗上坊的人呢?你们派的宝物不是丢了吗?为何不审!”
那仙子对青年的冒犯十分不满,恶狠狠地把他拽着自己的手扯下去,没好气地说:“撒手!我们坊上的宝物没丢,胡说什么呢你!”
这些仙子们光明正大地来掩饰完丑闻,便立刻抛下满地的闲言碎语离开。
程透混迹在人堆儿里,负手而立。他茫然地想着,为什么呢?
为什么事情因他而起,到头来,他却成了置之度外的人呢?
为什么?
程透去了死巷找九凝,她曾提及他帮衬过那位姑姑,想来想去,也只有九凝这个人选。中午头的阳光一丝也滤不进死巷里,九凝在草棚外整理东西,手脚麻利地把粗布袄丢进平时用来烧饭的火炉。
程透站在她五步之外的地方看了半晌,低声问道:“你的孩子呢?”
九凝头也不回,把仅有的一件半新织锦衣裳卷起来,面无表情道:“死了。”
这个答案并不让程透感到意外,他脑袋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僵硬地回说:“虎毒不食子。”
“整瓶药拌进红果汤里喂下去的,一点儿痛苦都没有。”九凝终于转过了身。她瞥一眼程透,蹲下来把没掉进火里的衣服角扔回去。“他第一次吃红果,整碗全喝完了,最后一句话说的是……”
九凝的手不知不觉摸向自己脖子,“娘,红果汤真好喝。”
柴火爆响一声,程透盯着那团温暖火焰,低声问道:“为什么?”
九凝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她蹲在地上抬头望向程透,大声说:“哪有什么为什么!我要回朗上坊!你只不过是去如意坊洗上五个时辰衣服去,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我受够了!”
“我要回朗上坊。”她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回朗上坊。”
程透来不及细想九凝原来知道的挺多,只见她踉跄着晃过来,一把抓住他衣领,表情狰狞起来,“你难道觉得都是我告发她的错吗?你觉得自己一点没有责任吗?全怪你多嘴多舌找我打听!全怪你告诉她你要找磬言钟!”
“她早就不想活了!”竭尽全力的厉声尖叫划破死巷死一般的安静,九凝松开程透的衣领猛推青年一把,自己却身子一歪差点要倒。“她早就不想活了!不怪我!反正她也不想活了,我只是想回朗上坊啊!”
饱经风霜的仙子脑中最后一根丝线终究是崩断了,她缓缓蹲下身子嚎啕大哭起来。程透沉默着站在原地,一时却分不清她的死状和九凝哭作一团的脸哪个才更恐怖。
青年顶着正午的阳光离开了,转身刹那,他瞥见九凝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着巷口道:“你滚吧。”
万卷仓的书架一眼望不到边际,程透满目经卷,却读不进去,他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呢?
他知道程显听为他所受的伤是为什么,知道花匠与药师诸多帮衬是为什么,知道自己能在程显听安危时分不顾天理道义是为什么,却独独不理解她是为什么。
背负着人命的拷问好似加速了时间的流逝,陵宏照例巡视过一排排书架时发现了程透,他先是一怔,随即主动开口问道:“我还以为你今天又没来,怎么窝到这儿看书呢。”
程透嗓子有些哑,他咳嗽了声把书卷放回去,低声问陵宏说:“师长,夜半时分,能在内山里招魂吗?”
陵宏又是一怔,校场也在内山,死人这事毫不稀奇,尽管她是来来去去头一号坠楼自尽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进日理万机的师长耳朵里,他思考须臾也没想通程透到底要做什么,只好略点头答说:“能。”他犹豫一下,又补充道,“但得注意点,别……招错了对象。”
程透这一出去,白天都没再回来。
程显听不太高兴,溜达到小药寮里捣乱,药师刚送走一接骨的,累得头昏脑涨,转身程显听瘫在椅子上念念叨叨,他被烦够,倒了杯茶试图堵住程显听嚼不完的话头,嘴上道:“他晚上还得去如意坊呢你别忘了。”
“他说今天不去的。”程显听嘟囔道。
“不去你给他发钱吗?”药师指着门帘下逐客令,“烦花匠去,顺带把门带上。”
被嫌弃的程掌门只好又溜达去花匠家,这女人不太擅长瞒事情,似乎是怕自己没跟程透商量就一股脑全倒出来,她灰溜溜地锁门遁走,不知躲哪儿去了。程显听心情更加不好,正准备打道回府,半道上遇见也没事乱转悠的陆厢,他主动打招呼说:“嘿,陆道友,这是上哪儿去啊?”
陆厢手虚指了指,笑道:“去找我阿姐。”
“那巧了,我也找花匠,她不在家。”程显听说道。
两人并排沿着洒满月光的阡陌散步,程显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骤然问说:“你们在我身体里放了什么压魂?”
但陆厢也不是吃素的,见招拆招,把问题抛回去,“这……你们家现在是程透在当家做主嘛,你得问他啊。”
程显听原也不过随口问问,他其实没问过程透,只是觉得这小兔崽子不主动跟自己汇报有些不妥。这么半真半假一诈陆厢,还真琢磨出点不对劲儿来,加上今日上午的反常,程掌门隐隐有点牙酸,他不会又为我捅啥大篓子了吧?
他不知不觉间站住了脚步,陆厢往前走了些,见他停住旋身回头,正瞧见不远处过来了个红衣的女人。
程显听见他扬眉,也顾首而望。那女人一见两人发现自己,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腾地转了个身。
程显听拔腿追了过去。
钟阁楼下。
朗上坊附近没什么酒肆,三更半夜便空无人烟。青年挺拔的身影像是棵青松。招魂幡迎风而动,蟾宫魅影下,他反倒比这空荡荡的街更冷清些。风呜咽好似女人的怨语,不多时,月下影子扭动起来,渐渐换作一个窈窕淑女的身影。
是她。
程透低声道:“你来了。”
剪影似乎动了动,紧接着,一个女声似乎响在耳旁,“是我。”
那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模糊,细碎又轻,也许随时会散落进风里。程透满腔话语忽又凝滞,他站在月下,手握紧成拳头,“我想问问你为什么。”
“你到底为何?”他提高声音,急急又问了遍,“就为了我给你折那一枝杏花吗?”
地上剪影沉默起来,程透看见她举起一只手,又无力地垂下,像她常做的那样。
“错不在你。”
她的声音实则听不清,大部分情绪都融在月色里。“错在我有眼不识珠,不知你心上已有那株杏花。”
到此,青年即便在感情上再过迟钝,也终于知晓了她的心意。程透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末了,他深吸口气,沉声道:“是我辜负你。”
她却隐隐约约笑起来,声音多些活泼,“你不必自扰,我并非为磬言钟而死。只是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了解师尊,她宁愿不要那摆来好看的钟,也不会明面上叫朗上坊难堪。”剪影似乎踮起脚转了个圈,“我想你当时也许没信,但我确实是朗上坊坊主门下亲传弟子。”
当初程透确实没信全,可她已死,想必现在也没有再骗他的必要,程透微讶,没有说话。
“若是不死的话,再过上好些年吧。”她背着手微微弯腰,向前倾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那语调蓦地有落寞下来,“想来是我不够格,是我太懦弱……不过你知道吗,我偷偷翻过阁志,一任坊主其实要选好些个亲传弟子,最后才能熬出头一个。”
程透刚要说话,又被她打断,“这也不是我初次寻死了,即便如此,师尊也不愿站出来维护,想必是失望透顶了罢……”
他仿佛透过模糊的剪影看到了她的眼睛,一点也不傻,甚至有些狡猾的聪明,过于可悲的机敏。“九凝姑姑重回坊上了吧?若非为了她同勇儿,今年开春时,我便悄无声息地投河了。”
“勇儿死了。”程透说道。
剪影一滞,怔怔道:“是吗……是姑姑动的手吧。”她似乎抹了把脸,避而不谈道,“我真庆幸你能出现,这样我也好告诉自己,我是畏罪自杀,不是……活不下去了。”
程透感到虚幻无比。他当然清晰记得初见她时的场面,她站在一众仙子里仍是明艳动人的,腼腆而善良,柔弱下藏着俏皮,这样的人,怎么就郁郁寡欢到活不下去了呢?
青年似乎抓住了什么,抬头问道:“你把磬言钟拿下来时,许了什么诺言。”
剪影又是一顿,她许久没有开口,久到程透觉得她不会回答了,才缓缓道:“可惜我不是他,否则又怎舍得放开你的手。”
本该是个花前月下,青年终于顿悟。他不是照进溺水之人昏暗幽冥的那一束光,他真的给了她缥缈的希望,又坚定了她纵身赴死的决绝。
他给了她一个坚定不移奔赴死亡的契机。
这个女孩子一生只有两次耀眼的夺人心魄,一次是当花神,一次是死。
“他。”程透上前半步,“是他,不是她。不是个姑娘,他叫程显听,是……我师父。”
程透好似要把关于程显听的一切倒尽头,甚至有些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是灰发,比我高一些;长得很好看,眼角总是带翘的;他喜欢穿白衣服,我穿过的所有白衣都是他的;他还是个麻烦精,这不吃那不吃,但独爱吃甜食;他喜欢看关于才子佳人、书生狐仙的话本子,还喜欢精巧却没什么用的摆件;他喜欢熏檀香。但其实又是个很神秘的人。”
剪影认真地听着,边听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
仿佛程显听的样子跃然于心,隔过良久,她也许慢慢笑起来,轻声道:“可你说他神秘,却这么了解他。”
程透苦笑起来,“朝夕与共,怎能不了解呢。”
他凝望着剪影,像这样便能看见她的眼睛,“阴阳相违,泯灭人伦,如何?你还觉得我是你心里想的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