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7(1 / 2)
“这?”程透大惊,纵然平时爱揶揄自家师父不思进取,程显听到底是正了八经的符修元神修士,他认真地陪程透练剑时,几乎都不用抽出那把蛇骨佩剑,只伸手划符线就能挡住程透所有剑势。
程显听苦笑,随手画了个引火符,只见那金色符文在空中闪烁一下,跳出团不足手掌大小的火焰来。
回去后,面对程氏师徒的满心疑惑,药师把药渣随手倒掉,平静地回答说:“程掌门是符修?那确实吃亏。仙宫内许多符咒都很难显灵,还有那些靠符咒催动的仙器也会时常失灵,好些仙剑甚至会变回普通的剑。”他见程显听脸色不好,若有所指说,“程掌门在时可有感到力不从心?”
程显听忽然预感他不想叫程透听见接下来的话,于是拍了下小徒弟的脑袋,柔声道:“听话,先回家去。”
程透撇嘴,当着外人的面,他不会不给掌门师父面子,便乖乖地旋身出门。
药师望着他走时掀动起的门帘,轻笑道:“你对他挺上心。”
“那可不,就这一个徒弟。”程显听也笑,微垂着头揉了揉眉心。
“实话告诉你,程掌门。”药师正色,站直身子严肃道,“在岭上仙宫里,境界越高,被压制的便越厉害。在此若不修行,则如逆水行舟,只退不进。到去比试便是提升境界的好法子,还能赚取石牙,只是凶险程度程掌门心里也一定了然。或者,就到内山天阁三层的万卷仓去修行,程掌门定是舍不得送程透去,不若要他去那儿。”
药寮里苦涩扑鼻,小炉烧得正旺,熬开的药咕噜噜地冒着泡泡。药师过去垫着手绢把汤药倒进白瓷碗,面如止水,“岭上宫主终日闭关修行也是为此。程掌门,实不相瞒,我已有百年未曾修行,早已从元神修士退回凡人。”
思绪千丝万缕归于平静,程显听面对他那才十六岁的小徒弟,心里冒上一阵酸涩。他沉默半晌,上前把程透搂紧怀里,小徒弟坐在原地毫无反应,程显听压低声音道:“师父也不想去,可是赢一次才能换三十石牙,刨去入场五石牙,才能得二十五。二十五石牙光买米都不够我们吃几天的。”
少年人把脸埋进师父衣襟里,看不见表情,只听到他闷声道:“我可以去的。”
程显听拍拍他后背,“你到万卷仓好好修行,等你境界达到元神修士了再去也不迟。难处都是师父的,徒弟关起门好生学习就够了。”
少顷,程显听看他徒弟情绪差不多平复好,这才放下心来,松开搂着他的手小声道:“雨停了,趁天还没黑我赶紧把衣服洗了,你做点饭吧?”
程透还是不说话,但程显听看得出他已冷静得多,嬉皮笑脸地抱着木盆和搓衣板到屋后的小河洗衣服去了。刚下过雨草地有些泥泞,把他月白色衣衫的下摆溅上了泥点子,眼下也顾不上太多,程显听把家伙事摆将出来,同衣服准备开始大战三百回合。
堂堂掌门与谛听剑拔弩张目不改色,洗个衣服却手足无措,一眼没看住有件儿就顺着水差点漂走,程显听张嘴“啊”一声刚要捞,从侧面伸出只骨节分明的手把衣服捡回进盆里,程透不知何时过来,面无表情道:“起开,我来。”
程显听抬眼刚要说什么,程透打断道:“你根本洗不干净,你连皂角都不会用。”
程显听满脸尴尬,赔笑说:“那我去做饭?”
“你少去厨房给我捣乱!”程透没好气道,“在旁边看着吧。”
程显听就蹲在一旁托着脑袋,微笑着看程透手脚麻利地洗衣服。程透余光瞥见他衣衫下摆上几个泥点,暗叹了口气,他感到内府像有只手上下搅和了番,痛痒无关,酸涩难耐。他其实不知道程显听拜入仙门前到底是什么样,只猜也许这人从前是个并不比林年年林有余低调到哪儿去的大少爷。毕竟,程掌门肩不能临手不能扛,事多还讲究得不行,就连养花都不亲自动手,指挥着道童做,就叫“侍弄花草”。
这么一个人,从前哪里洗过衣服。
堂堂掌门如今做什么都要亲力亲为了。在伽弥山上时他打个喷嚏都嚷嚷着叫程漆熬汤补身体,如今胳膊上叫人砍出一道差点伤至手筋的伤口来,竟不舍得去医。
“这么拼是图什么……”程透用力搓着衣服,以气音喃喃道。
程显听没仔细在听,才想追问,被程透陡然提高一个音调打断道:“胳膊不疼了?该你休息的时候勤快得不得了!”
许是怕程透又想起那些乱七八糟不开心的事,程显听连忙岔开话题,“今天在万卷仓都干什么了?”
少年利索地把衣服上的水拧干,嘴上报出几本书名来。他把皂角团搁在木盆里,抬头看一眼自家师父,又说:“陵宏师长今日又把境界差不多的人凑在一起比剑了。”
“啊?受伤了没?”程显听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忙问道。
“没有,”程透瞥他一眼,语气有些不满,“是点到为止的,跟不一样。”
师徒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程显听当然听出小徒弟的情绪来,便勾起嘴角问:“那你不高兴什么呢?”
小河水欢快地跃过圆润光滑的石块儿,耳畔是清脆流水声,萦绕着雨过放晴的草木香气,程透缓缓吸气,停下手中的动作,“剑术是杀人技,点到为止,能学到什么。”
一旁的程显听却是一怔,他从没料到徒弟是何时生出这种想法来的。尽管从前就知道这小崽子冷眉冷眼并非善茬,程显听也还是习惯于把他当成一个半大少年。他望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心情复杂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
程透干脆放下衣服,面对着师父蹙起眉头,“从前在伽弥山时,倒是没想过这些。只是,这些天来在万卷仓,我见识了太多光懂架势的花拳绣腿。”他犹豫须臾,缓缓道,“半月有余,我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刁钻剑式,杂糅到一起,感觉有些对不起无名剑法。”
他直视着程显听,见后者表情严肃半天没能回话,正涌上惭愧时,程显听突然眯着眼睛笑了,屈起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一下,说道:“那你觉得有用吗?”
程透毫不犹豫说:“有。”
“你觉得有用就好。”程显听站起来,手按在程透头顶揉乱他的头发,“剑是死的,人是活的。”
略显僵持的气氛被一带而过,程显听随口又道:“你那个过目不忘的毛病最近如何?”
实际上,程显听第一次意识到程透有着异于常人的记性时,他已经在伽弥山上快一年多了。最开始他只是知道小徒弟背书特别快,背诵这件其他小孩一见就脑袋大的事从没难倒过程透,彼时他也不过是认为这小崽子是个聪明人,直到有次程显听早上念叨着晚上要吃烤饼,真到了晚上时却死活也想不出来早晨念叨的到底是什么了。
程透看着他着急上火的样子一万个不理解,提醒过了又被他师父没事找事,跟在背后嘟囔了半天“是人总会有忘性的你难道没忘过什么事吗?”
那一刻,程透才惊觉,原来其他人是会“遗忘”的。
原来不是所有记忆事无巨细,所有画面历历在目。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东西,原来其他人受过的那些伤害与痛楚,是会在漫长时间的推移下一点点都移出脑海,置身事外的。
难怪他每次回忆小时候挨打的疼,都那么真。
有段时间程显听喜欢津津有味地听程透描述哪年的哪天他们都去干了什么,说了些什么,中午又吃了啥,好像在听他人的故事样。直到他有天忽然意识到也许这怪病并不似他想象的一般有趣且有用,没有“遗忘”这种能力的人,大抵很大程度上也失去了自愈的可能。
他开始发现,程透是一个没有“回忆”的人,因为对他来说,回忆本身就没有意义。
不等程透回答,程显听又自顾自地说道:“多攒点石牙就去找药师,看看能不能让他给治一下,记得太多不好。”
正提到药师,身后便传来一串稳健脚步声,师徒二人一起回头,果然是本人来了。药师脸上那一小块儿面具在照耀下闪闪发光,显得他人看着柔和不少。他站到程显听身后,慢悠悠地开口:“程掌门,胳膊上药了吗?”
程显听如临大敌,“少来做上门生意,我们门派穷得叮当响,没钱找你看病。”
第16章 金榜
“先欠着吧。”药师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来,看也不看地扬手扔给程透,又问程显听道,“需要缝吗?”
程显听摇头,“不用,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做黑心医生了?”
药师轻轻啧一声,摊开手掌无辜道:“医者仁心嘛,咱们邻居一场。”
刚想调侃几句,程显听张了张嘴,药师那轻飘飘地目光便落到了程透身上,程显听明白过来,也望向程透,后者有眼力见得很,一见“大人”们又要清场交流,他自觉地站起来,抱着洗好的衣服往回走,“早点回来吃饭,别又一说起来没完。”
师父无奈地目送小徒弟的身影消失后,才转回来看着药师,“何事?”
药师面色严肃起来,沉声道:“我虽不知你们因何被安排到村落来,但明日要张了,程掌门还是去看看的好。”
来龙去脉程显听没听懂,一脸懵地嗯了声,药师显然也料定了这种情况,叹一口气解释说:“内山主阁会贴出来一张,名字不在榜上的人是没有资格向宫主发问的。前七名入住村落,是提问者的候选人,你家就是上一位发问者得偿所愿后空出来的。”
程显听大惊失色,“还有这种事?”
药师只摇头道:“明日见到再细说,巳时过半出发。”他沉吟片刻,“你……别带程透去。”
再回自家小院时,靛青天色透光些白,日头边是火红的云霞。这半个月师徒二人过得很忙,谁也没空出时间来去妆点他们要生活下去多年的小院。前任主人存在过的痕迹大抵都被路芷正干净到无情地抹去,他们没法从中揣摩透一点他曾经的过往。不过,他成为了那个唯一得到了解答的提问者,应是也无遗憾了吧。
后院空出一小块儿光秃秃的土地,程透在旁边晒衣服,他把衣衫一件件展平搭到晾衣杆上,程显听看看他,又看看那块儿原本应是花田的地,“得空了在这儿种些花吧。”
徒弟毫不留情面,只顾着他手上的衣服,“自己种。”
程显听这才想起来,走过去把他晾好铺平的衣服又收了回来,还去拽程透正往上搭着的那件,小徒弟气急,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你干嘛!”
“天黑了外面不能晒衣服,你咋这么没常识呢。”程显听一本正经,“会有灾星落上去的。”
程透把衣服抢回来,“师父,我们在仙宫里,你觉得有哪个灾星这么不长眼。你快去吃饭行不行?”
一番闹腾后,程显听吃完了饭主动要求洗碗,程透余光瞄到他右边胳膊,又想起上次洗碗时程显听恨不得一口气把碗砸完,就差一个锅没碎时,认真地说:“师父还是歇着吧。”
程显听倚在一旁看他忙活,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假装随意开口,“师父明天要和药师出去一趟。”
“去哪儿?”程透面无表情地说。
“去内山。”程显听回答,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又补充道,“跟药师一块儿嘛,能出什么乱子。”
程透就不说话了。程显听心里暗松口气,这便等于是徒弟默许,程透那倔劲儿上来可以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他想不明白自己身为堂堂掌门为何出个门非得先经过徒弟同意,虽然程透极力反对他去校场,他也还是常去造次。
到夜里,程透悄无声息地摸到程显听床前,把半梦半醒间的师父从被窝里给拽出来,程显听一脸茫然地坐起身子,两眼发直地盯着地面,直到感觉背上一凉,衣襟被全扯开了才清醒过来。
程透拔开药师给的疮药的瓶塞,声音听着阴晴不定,“这就是你说的只伤到一处?”
年轻修士光裸洁白的上半身有着十余道深浅不一的伤口,触目惊心之余又有些妖冶,程显听手极快地拉上衣服,不敢看小徒弟的眼睛,“这都是以前的。拼命的比试,受点伤还不是正常。校场上嘛,谁身上没点伤。”
他避开程透的眼神,伸手去够那瓶疮药,“好了,知道你心疼师父,我自己会上药的,去睡觉吧。”
程透缩手躲过,蹬掉鞋子踩上程显听的床榻,重新扯开他的衣领。少年的手并不似他的年龄一般张扬而温热,指尖反而散着和这节气如出一辙的凉气。他动作极轻地把药膏涂抹到师父颈后的伤口上,两人鼻息间尽是无法言状的苦涩,程显听感到他心尖儿颤了一下,不知是疼,还是别的什么。
少年的声音很冷淡,尾音夹杂些不易察觉地颤抖,“你是不是准备每天都这样骗我。”
程显听极温顺地低着头,长发自两侧滑落下去,稍有几缕挂在颈间背后,那些薄薄的浅灰发丝淡化了累累伤痕的狰狞,与之融合成一种屏息凝视的目眩来。
他沉默半晌,缓缓答:“不骗你了。”
程透同样报以沉默,不知是相信与否。程显听对他的谎言从来不带有恶意,只是这样善意的隐瞒,他也未曾问过他喜不喜欢。他沉默地抚过他身上每一道伤口,像某种虔诚而庄重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