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TXT全集下载_21(1 / 2)
车轮转动的时候,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飞奔追赶,跑了两步后才似乎真正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驻足,定定地远望车尾消失的方向。
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妈妈。
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求求你。求求你……
你永远在责怪我。
可是你从未教过我该如何生活。
画面回到女人走路的步伐上,她一遍遍走上启动的车,年轻人的脸一遍遍在窗外闪现,一遍遍在车后望而却步。他白衬衫覆盖肋骨处的地方浅浅裂开一条红黑色的线,每一次都加深一些,最后轰然崩塌,令他只剩下半边躯体。青年呆呆站着,完好无缺的白衬衫随风扑棱,很明显地现出他的身体结构:从双腿上汇合成一根细细的骨头伸到胸腔上,中间没有其他骨架,没有血肉。
他双手伸进衣服里面,紧紧握住那一根骨头,从里面摘下一颗炸掉了一半的,血淋淋的东西,端详许久,又小心翼翼挂了回去。
他的脸显得更年轻,整个人更小了。
他回身走去,地上拖过一道长长的血迹。从他身前漂浮着穿过长长的灰色影子,交织在一起,给整个景观渡上了一层颜色。他胡乱伸手去抓它们,好不容易才抓到一条,同时扯掉覆在他残破身子的衬衫,把那条影子紧紧缠在自己空下去的身体上。
他跪倒在地,大睁着黑洞洞的眼睛看向长途车离去的方向,在剧痛与空虚中无助地喘息,却自以为自己正在重新生出血肉来。
你会留下来吗?你能代替她吗?
影子在他身上绞紧,又毫不留恋地抽开。它上面本来就长着细软的刺,从他周身溜走时才支棱起来,露出下面的倒钩,把那只剩下一半的心也勾走了,在路边弃之如履。
原本干干净净的一根骨头刮得鲜血淋漓,他低下头来,看见从他血粼粼的骨缝中迟迟长出一朵柔弱的小花,剔透的洋水仙色花瓣,像是他不知从哪里见过的漫山遍野的无名野花。
他知道那是一朵一定会开败的花。
花想要开出来,沿着他的骨髓伸枝展叶,那里是他刚刚碎裂的伤口。它无辜地爬过他的伤痕,令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可只有这一朵花能给给他一点慰藉。他爱惜它又怨恨它,爱怜它又恐惧它。
他知道血肉和自以为是的填充品早就被撕开,它也是一样的。什么都是一样的。他生来软弱,如今更是被剖得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你也会走的,我知道。就像他们一样。
他穿好衣服,把那空荡荡的地方和花一并盖住,不愿再看它。花叶被强行拖回阴影里,他任其因缺乏阳光雨露而谢去。从茎叶上流下露珠,慢慢流过他早就结痂的身体,像是流不尽的泪。
他进入不知长度的夜晚,忽然心口一震,揭开衣服,看见花的根死在他骨头里,痛不欲生。
那是他漫长而痛苦的人生里,或许唯一曾有过机会去回避的不幸。
他草草把残骸盖住,一个人在铁轨上行走。空气中弥漫着雾沉沉的酒气,令他在一步一步走的时候忽然又感觉不到了任何疼痛。他知道它们仍然在,且长在了他自己的身体里,只是暂时感觉不到。
他越走越快,步履不停去追着高高挂在前面的月亮,后者对他报以不明晰的怜悯。月光如水,他沐浴其中的身体无可反抗地一点点融化,褐红色沿着铁轨溶了一路。
可他分明看见光亮处立着一朵花,一朵和他有过的那朵一模一样的花。他想向它跑去,但血已流尽,只能跌倒在路边,消失在地表上。花瓣被缓缓前行的火车车灯照得雪亮,正好开到和他原先那一朵一样的程度,继而全然碎在车轮下面。
他不知道要去求谁,只是徒劳地恳求。
求求你。回来。如果我告诉过你,如果你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是不是就不会走?
在花朵被碾碎的位置恍然重新映出一个影子。深陷时光尽头的女儿在隧道中转过身来。她不可能长得像他,然而在散碎的灯火之下,面容却是在和之前年轻人的脸渐渐重合。
莘西娅说:“我知道。”
她知道吗?
画面忽然倒转回S去新墙畔的海岸。她的蓝眼睛发出冷冷的光:我以前有过很多不现实的念头。我小的时候,还会对自己说你有苦衷,幻想你爱我。
是你先不要我的。
我不会跟你走了。
她的蓝眼睛软化、流泪了。没有声音,他看见了她的口型:乔伊!她跌跌撞撞地往新墙的方向来,他看到她哭着跑向他,又颓然跪坐在地上。那到底是不是真的莘西娅?还是说她只是他幻想里的一部分?
他被融化了。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只有在半空中的时候,他才能勉强视物。
他看见支离破碎的客厅,没有了相框的全家福,以及蜿蜒直上,没有终点的楼梯。他在挣扎着从他腐烂的地方爬出来前换过无数个居所,没有哪个比这一个更像一个家。这里有他曾经从来不敢想的东西,藏在月亮背面的希望,还有一个终于摆脱了影子和雾气的人。
那个人从那些黑色的地方走出来,走到高处,程姜仰起脸,注视着他神展开身体,他变成了天空。
他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但他知道他会原谅他。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软弱的,平庸的,有罪的人,没有资格怨恨,也不值得被爱。妈妈是对的。妈妈永远是对的:只有冷湾才能包容他,只有冷湾才属于他。他跑不掉的,他活该一辈子活在愧疚中,活该没有幸福的权利。
可是他想要被原谅。他想要把自己凝聚在一起,重新得到一个身体。他徒劳地争取。
为什么天空在流泪?
在他伸出手去的时候,他感到温热的液体流过指尖,像是之前残缺不全的,液态的自己一样。他眨眨眼睛,光亮却忽然消失了,天空是黑色的。不是天空,是天花板。他自己房间的黑色的天花板。
随后程姜的触觉回归,他才意识到自己身旁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跪坐在床边,一只手绕过他的脊背,一只手压在他胸前,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像是一种既是恸哭又是的保护的姿态。他忽然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是完全安全的。
程姜微微抬起没有被压住的那一只手,放在沈霁青后背上,在那里发生了一次触电般的颤抖。他奇异地觉得这一刻他们仿佛连在一起,和那些程姜从来都看不懂的抽象雕塑一般,形态奇特,含义却往往很深刻。沈霁青没有抬头,他也许知道他刚刚清醒了,又也许不知道,因为他的动作僵硬地持续着。两人的动作同样僵硬,紧紧贴在一起,像两具温暖的尸体。
“霁青,”许久,程姜才哑声道,“是你哭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躺在那里,静静听着天花板上传来的回声。
在心底的什么地方,他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或许终于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58
出于多重原因,沈霁青并不愿意承认程姜差不多已经疯了这件事。尽管程姜本人已经承认这一点——在他偶尔清醒的时候。
他精神不稳定,沈霁青也不敢把他再放出门,于是接送辛西娅变成了他每天的活计。
今天程玥要自己开门。
沈霁青把她微微举起来,让她把钥匙伸进锁眼里,把着她的手,帮她转了两圈,门应声而开。冬天的天黑得格外早,一楼没有开大灯,显得阴沉沉的。他伸手打开了客厅的灯,习惯性地往沙发的方向看了一眼,程姜果然坐在那儿。
他坐在地板上,两手撑地,肩胛立起,在平静地看着前面一盏还亮着的圆形的小夜灯,旁边就是茶几,上面有一个空了的玻璃杯和几只空碗,随意放着一个用过的勺子。沈霁青快步走到他身边坐下,把在大灯的照耀下仍然很亮的小夜灯关掉放在一边。他声响很轻,但程姜还是向他这边转过了头,眼珠跟着沈霁青的动作转了几圈,又向下坠了下去,有点微微闭着眼睛的意思。
“今天还好吗?”他问,但程姜没有反应,于是他又问了一遍。程姜的手动了一下,他便会意地伸过自己的手去,任由程姜把手指卷在他手掌里,又在他手背食指和中指之间的指骨上轻轻掐了一下。
这一下就说明他听到了,但暂时答不上来。
沈霁青小心翼翼地把手翻转过来,整个包住程姜的手指。也许是添加了“照顾”的缘由,在程姜神志不太清楚的时候他常常悄悄碰一碰他。这都是些无害的小举动,程姜也不会知道,但总能他带来一点苦楚的满足感。
程姜不知道现在在想什么,脉搏处的跳动快得可怕。他抓住程姜的手腕又确定了一次,才开始采取措施,探过手去碰他的脖子。他把程姜拉到怀里,找到搏动得最明显的那一块,用三根手指缓缓往颈椎的部分按压,几秒后停止,再重复。被抓住脖子的时候,程姜像濒死的猫一样颤抖得厉害,在沈霁青按了四五次的时候才慢慢放松下来,心跳速率也正常了许多。他开始咳嗽,随后很用力地又抓了一下沈霁青另一只仍然停留在他手腕附近的手。
“你回来了?”他很小声地问。
*
自从程姜那天在马路上精神崩溃之后,他的状态就开始完全失控了。
以往他顶多是有点心不在焉,但这近十天里,他每天精神完全清明正常的时候甚至已经开始失去规律。沈霁青起初想带他到医院去看看心理医生,但程姜坚持说医生对他的案例不会有用,再问他为什么,他就不说话了。沈霁青舍不得逼迫他,再说他自己也不喜欢心理医生,主观地觉得他们实在没什么正面作用。不过他也知道癔症发作的诱因消失后就有可能自然恢复,但那要经过专业的引导和治疗。
他准备还是先观察观察。
如果实在是一直不好,那么不管怎样都要去医院了:精神病院。
这时候程姜的惊恐发作已经不分昼夜,于是沈霁青没敢再让他去上班,只哄他去开了病假说明书和病假条,替他请了病假。他自己的年休假只有五天,又不放心程姜一个人留在家里,于是给他请了一个照顾的看护。
起初程姜还以为那是又一个幻觉,花了两天才意识到家里白天确实是多了一个人,对此表示异常抗拒,甚至躲在柜子里一整天不出来,于是后来还是作罢。
好在他的情况还没有失控到无法自己留在家里。
据看护所说,他并没有类似狂躁的症状,只是喜欢长时间在同一个地方坐着。他确实有点分不清幻觉与现实,但仍然保有基础的自理能力。沈霁青会每天早上帮他分批准备好食物和水。
为了害怕程姜把自己磕伤,沈霁青还神经兮兮地给所有带角的地方包上了布。不过后来他又发现程姜喜欢待在开着灯的地方,便买了一盏小夜灯回来,放在客厅空旷的地板上。
小灯放在哪儿,程姜果然会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哪儿,遵守着诡异的“趋光性”。
当然,程姜只有在彻底精神错乱的时候才会遵从“趋光性”,其他稍微清醒一点是时候还是会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半夜的时候他常常自己从房间里出来,在房子里游荡来游荡去,却怎么也自己找不回房间。
每到这个时候,只要沈霁青醒着,他就像以往大多数次一样,悄悄走过去,把木偶人一样的程姜抱回二楼去。
有时候他人带着程玥回家一开灯,就能看见程姜像幽灵一样站在楼梯口,时而还会让他晃了神。他会以为自己还在十几岁的时候,而藏在家里、精神错乱、害怕生人的那个人还是柳江茵。
程姜和柳江茵当然不一样。
*
程姜自己没特意算过,但他觉得自己每天大概有六七个小时是真实存在在沈霁青家里的。
至于其他时候,他的思绪疯狂运作,有时候在冷湾,有时候在其他一些完全基于他幻想里的地方——这些地方往往也滋生于他生命里前二十一年的生活环境。
他回到正常的世界的时间并不规律,有时候是在晚上,那时候沈霁青已经带着莘西娅回家来了,他知道自己是绝对安全的。
但假如他在白天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自己回来,就会尽可能继续把他的那篇小说往下写,希望最起码能够写完。
然而由于他的思维经常断片,后面的故事也是断断续续的,只能勉强看出大致的情节走向。
他也不希望这样,但他似乎真的要虎头蛇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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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女人的尸体从捞上来起就被保存大体完好,只是那时候她已经在水里泡了几个小时,浑身浮肿发青,已经没有了人样。裹尸布掀开的时候,黛安娜注意到疯子浑浊的,泡得发白的眼珠死气沉沉地瞪着,无论如何也合不上。她乱草一样的黑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显得更为恐怖,像是会随时爬起来索命的水鬼。
黛安娜说把布盖上。把布盖上,我不认识她。我怎么可能认识她?
没人知道是她杀死了这个疯子。疯子本来就要不明不白的杀她,现在更可能来找她索命。她的惊恐中几乎癫痫发作,摇摇晃晃险些朝尸体的方向跌倒过去,最后还是妹妹拉了她一把。有警官还要问话,她便疯狂地大叫:
“让他们走,别让我看她,她要杀了我!她会杀了我的……露娜!露娜!”
……
黛安娜的劫后余生已经发生了两个星期,但她无法从中恢复。她对于那个可怕的夜晚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但是其中的一些细节记得非常清楚。她至今都清晰无比地记得疯女人倒下的姿态,双手在空中胡乱伸着,徒劳地试图抓住什么东西。等她彻底脸朝下倒在水里后,从她头下面的部分冒出泡泡,她又手脚扭曲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了。黛安娜以为自己看到了她从乱动到僵直的具体过程,但其实她中途也摔倒在林边,故事里的很多细节都是她后来在惊惧中自己编造出来的。
她情不自禁又想起疯女人死尸上的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双眼睛极大,眼珠的颜色呈浅琥珀色,只是因为水肿而变了形。她觉得那双眼睛熟悉极了,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以前是在哪里见过。她一定在哪里见过,可是她忘记了。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她一边忧心忡忡地想着,手下的绸布料已经歪斜着偏离了原定的线迹,缝纫机的尖针在本该光亮平滑的地方留下一串细密的针脚。她操控机器的时候本来就因为使用左手而不得劲,这时候慌忙停了踏板,想要趁工厂老板巡视到其他地方的时候赶紧把它拆好。可是绸缎本就精细,线迹的针脚太小,她如履薄冰地用剪刀挑了几下,就勾起了一根丝线。她愈发着急起来,一使劲,那块丝绸料子就从缝错了的地方裂开,再也弥补不了了。
……
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身后,正在对她大肆斥责。他说这是你这个月来第几次出错?这种料子本来就价格昂贵,经不起你这么浪费着使。我们这里不需要毛手毛脚的女工。
黛安娜恳求他说:“先生,我这个月刚遭大难,到现在还没能缓过来。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下次肯定会万般小心,毁了布料的钱也会赔的。”
老板的脸色看不出缓和。他说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是再出现类似的意外,你就从我的工厂里滚出去。他说话的时候挥舞着手,但是看在黛安娜眼里,那双手也是扭曲的。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她大叫一声,狠狠推搡过去。线轴滚了一地,机器上下颠倒,耳边只剩下老板愤怒而难以置信的眼神,她看见他在大声咆哮。
“她疯了!”一个女工尖jiaodsfczx
作者有话要说:看日历的时候忽然发现到今天为止正好是我开文满一个月。
最开始定了一个小目标,希望完结的时候能有二十个收藏,到今天居然已经达成了!顺便由此可见目标小一点的好处哈哈
现在每天早上起来都会看着屏幕笑得很甜蜜(捂脸)谁能想到仅仅一周前我还孤零零和唯一的读者沉默着相依为命呢(笑)
给大家爱的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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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说一下另一个小目标是二十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