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2)
没有安详的面目,甚至连辨别也成了负担。要在面目全非之间寻找曾经熟悉的特征,对着支离破碎的骨肉甚至会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 -- 这还是自己曾经深深爱着的那个人吗?
谈启生摇着头,说:爸爸可以发誓,我从来都没有过要用这种事来惩罚你退学的念头。一开始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连我自己也要崩溃了。后来我想得让她体面地走,不能再让另一个孩子,还有她的同事们,也看到她这副样子。我的老领导在叶城帮我找到一个专门做殡葬美容的人来,我们付了高价,只求他能尽心尽力地去做。本来还想再等等,但你小姑来了,说不能等,一定要立刻把你叫回来。
这一截谈恪不知道,连方教授也不清楚。她脸上遮掩不住的惊讶:你为什么不解释给他听?
谈启生看看她又看看谈恪:我怎么解释?他一回来见到我就像见到了仇人,春熙刚刚没了,我有什么心思管这个王八蛋在闹哪门子的脾气?
方教授仍旧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多年,你总能找个机会告诉他吧?你为什么就让他这么误会?
一直平静的谈启生突然激动起来,语气里也夹着不易见的委屈: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这样想我这个当父亲的?我怎么知道他会把我想得这么恶毒?那他问过我吗?
方教授无言以对。
谢栗听过起初只觉得荒唐,是到了极点的荒唐。可紧接着他又觉得悲哀起来,莫大的悲哀于争吵声中在他心底里重重发酵。
谈忻的哭泣从无声转向抽噎,最后终于在父亲和姑姑的争吵中爆发出来,她转身朝谈启生哭着吼出来:那你什么时候给过哥哥好脸?!你有什么区别?!
所有人都闭嘴了。
一直沉默站着的谈恪,像一尊突然活了过来的石像,浑身僵直,双臂贴着身侧,膝盖连弯都不打,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方教授甚至没来得及拦住他。
谢栗直到门被摔上才反应过来,拔脚冲出去追他。
医院里正是忙的时候,护士推着小推车匆匆来去,病人家属追在医生后面问个不停。谢栗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格格不入的背影,漫无目的地沿着走廊游荡,在所有有奔头的人中间,显得格外孤独。
谢栗追上去:谈恪
谈恪好似已经将自己与外界隔离了起来,对他的呼唤不闻不问,只一个劲儿往前走。
走廊不长,不过十几米,转瞬间便走到尽头。
谈恪脚下一拐,推门进了消防通道。
他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不停地走,不想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仿佛只要他脚下不停,就不用再面对,不用再思考。
他听见身后谢栗的呼唤,模糊遥远,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在这一刻极力想要逃避的那个世界。他双脚不停,楼层越来越高,从消防通道安全门传进楼梯间的嘈杂渐渐消失了。他恍惚间几乎要跨进另一个世界,只有他的喘息和心跳。
直到谢栗一声惊叫从他身后传来。
谈恪登时回神,蓦然停下脚步回头,谢栗正跪在楼梯的最高一级上,脸色潮红,喘着气抬头看他。
谢栗追他追得急,体力又不如他好,脚下一乱就被楼梯绊倒了。
谈恪这才忽地清醒了起来。
消防通道门外的嘈杂,接连涌入。
谢栗慢慢爬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又在裤子上蹭了蹭,最后才去抓谈恪的手:你别跑了好不好?
谈恪定定地看了谢栗一会,也觉得自己拔腿就跑的行为极其可笑。
他跑什么呢。是不能接受其实父亲不如他所料的恶毒,还是不能接受他竟然把自己的父亲猜想得那么恶毒?
谢栗攥紧谈恪的手,怕人再次跑掉。他凑近了对方,转而伸手去抱他: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难过?只是误会,这不是明明应该是好事吗
谈恪不说话,是啊,为什么他竟然觉得难过呢?
他在听完谈启生那些话的瞬间,下意识的想法居然是质疑真实性。他宁可相信谈启生是骗他,也不愿意相信父亲的隐瞒是出于沟通失败和一厢情愿的保护。
那么他这些年的怨恨,算什么呢?
谈恪站得笔直,好像这具石像刚刚活过来又重新陷入了巫婆的诅咒中。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差劲? 他推了推谢栗,发现小男生抱得死紧,只好任由他抱着。
谢栗埋在他肩上使劲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差劲,但我觉得你和你爸爸都很可怜。
别人听见这种话可能会生气。但谈恪知道谢栗多半不是那个意思,而他现在只想听人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于是他问谢栗:为什么?
谢栗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一下下地拍抚着他的背,哄一个婴儿那样,语气轻柔,含着怜悯。
你们总是不说,谁也不说。你觉得你爸爸对你妈妈很无情,但实际上他默默做了很多事情,只是没有用你期待的方式。他不告诉你,于是你就不知道。你埋怨他,你觉得他不爱你们。如果你说出这些疑问,其实就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可为什么不说呢?喜欢也不说,不喜欢也不说,不敢说还是不会说?这不可怜吗?
谈恪一时间没有作声。他莫名其妙地在这种时候走起神。
谢栗看起来并不是很勇敢坚强的类型,但实际上远比他周围的大多数人要有勇气的多,不仅仅是敢于追求,还能摒除骄傲和低下头去示弱。
他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谢栗这种底气到底是哪里来的,明明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明明还没事爱掉两滴金豆子,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这么勇敢。
谈恪生平第一次,对着另一个人产生了一种感觉,感觉眼前这个人是可靠的,甚至是他可以求助的对象。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他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谈忻终于收了眼泪准备出去找人的时候,谢栗牵着谈恪回来了。
方教授看看这两个人,谢栗的眼睛翻红,好像谈恪的也发红。
谈启生太累了,疲惫地靠在病床头朝谈恪挥挥手,却看也不看他:你走吧。我算终于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父亲了。你既然恨我,那从今往后也不用来见 --
-- 爸,对不起。
谈恪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我确实恨你,因为你总不在家,因为你曾经明明有机会调回来你也拒绝了。
谈恪盯着谈启生身下的那床薄毯,忽然想起来那还是他以前用过的。外头那层罩,还是他妈缝的。
因为我妈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受过很多委屈和辛苦,因为你对我从来都只有指责,因为谈忻每回考试放榜成绩不好,都哭着说怕你知道。
年过三十的男人,还要对着自己的父亲把这么多埋怨的话说出口,实在太不像样子。他本应该闭嘴,将这些都埋在心里,做一个沉默顺从的儿子。但谢栗在楼梯间里说,为什么不把那些委屈都说出来呢?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因为你一直逼着我学物理,从来没考虑过我是不是喜欢,因为我妈收到调职申请的那天抱着申请书在卧室里哭,因为我以为自己差一点就见不到妈的最后一面。
他在这里顿住了,因为接下来的那句话太重,他要积攒够足够的力气,才能用清晰的声音将那句话说出来 --
因为你从没有认可过我,无论我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谈启生回过头来,那眼神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
谈恪说完了。
他轻轻地呼吸,他不敢期待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