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2)
你要活下去,善逝低声说,起码,等我死后,他会伤心,你要代替我把他看好,不许他做啥事。
一根桂枝应声而落,稳稳地掉在善逝的手心里。
我走了。善逝笑起来,转身离开,眼角有水滴悄然滑过。落下的桂花被雨水狠狠地击落在地上,染上泥土,不复飘逸。
穿过天王殿时,忽然听见一声钟楼处,传来轻轻的啜泣,随后又极快地湮灭在茫茫大雨中。善逝脚步一顿,拖着长剑向钟楼走去。他取下腰上的佛钟,一步一摇,啜泣声又响了起来。晨钟暮鼓,再有一个时辰就是黎明,往常总有小师弟会早早地起来,将钟声敲响。瓢泼大雨已持续一夜,凤栖江中江水疯涨,几乎要漫过河堤,天空仍旧乌云密布,偶尔能瞧见云后猩红的天空。
凤栖寺早就一片死寂,从此再不会有小和尚早起敲钟,古刹仍在,而僧侣已逝。
善逝迈入钟楼,转过阶梯,来到佛钟面前。雨丝打湿房檐,好在钟楼地面还是干燥的,雷电撕破天空,照亮佛钟下一双老旧的布鞋。
路家的小子?善逝垂眼看着,忽然开口。
凤栖寺的佛钟极大,钟口平直,钟壁与寻常佛钟的制式不同,单单留下莲花模样的撞座,池间皆为罗叶缠枝。莲花模样的撞座,与霞涌峰围成的红莲道,像了十成十。
藏在佛钟下的人抖得跟筛糠一样,他颤抖着爬了出来,涕泗横流:别、别杀我。还未束冠,俨然是个少年。
紫色电光再次劈下,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借着白紫色的电光,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善、善逝大师?
路漫,你为什么在这里?善逝一口叫出少年的名字,他声音很低很轻,气若游丝,像是已耗尽心力,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路漫抱住膝盖,缩成一小团,脸色苍白:我、我想出家,后来在这里睡着了,一醒来,外面就下大雨,我闻到血的味道,听见惨叫声,吓得不敢出去。
善逝抚摸路漫的头顶,叹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为什么不走仕途,却要出家?
家父好赌,将家中钱财都输光了,我想经商,可家父好面子,又不肯,僧人气息和煦温润,慢慢消除了路漫的恐惧,家母也受不了父亲的毒打,跳井自尽,我、我实在走投无路,便想出家,当一个和尚,起码有饭可以吃。
善逝抿起嘴,没说话。他想起几百年前,他还是司马致时抚养的那名少年,吸血为生,与旁人格格不入。也不知数百年过去,他如今怎样。
他从袖中取出先前那根桂枝,递到少年手中,哑声说:据我所知,读书人科举应试及第,又叫蟾宫折桂。今天没有月亮,我将桂枝赠给你,讨个好彩头。他用袖子掩住嘴唇,遮挡嘴角流出的鲜血。
路漫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树枝。
善逝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印章,一并交给路漫:拿着这枚印,去百里外积翠峰下的绀碧寺,他们看到这枚印,便会收留你。那里有我过去居住的卧房,里面有个地窖,放着四书五经与九章算术,还有笔墨纸砚,足够你读书所用,那绀碧寺的住持欠我一笔钱,你就将钱收着,当作赶考的盘缠。
路漫不敢相信,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狂喜。他不解地问:善逝大师,那你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善逝低笑:我是快要死了,临死前想帮个人活下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说罢,他五指成爪,将路漫拎了起来,将自己的袈裟脱了下来,披在路漫头上。他握住路漫的肩膀,仔细叮嘱:听好了,把这袈裟抓紧,桂枝和印章都拿在手里,别掉出来,待会儿说跑,你就立马往凤栖寺外面跑,跑得越远越好,不要怕雷电,它是在保护你。
路漫没来由地升起一阵恐慌,他不由得揪住善逝的衣服,说:大师,我以后还能再来看到你吗?
如果你想看到我,就把桂枝种下,等桂枝长成参天大树,说不定你就能看到我了,至于现在,善逝放下广袖,松开手,后退一步,脸色一变,厉声喝道,跑!
路漫连忙拔腿跑下钟楼,盯着倾盆大雨,向山门拔足狂奔,袈裟鼓满了风,像是一扇风筝。善逝依稀能看见少年怀里探出来的桂枝,风雨中,一簇簇金黄色的花朵仍固守枝头,不肯凋零。
少年穿越天王殿、跑过三门殿,在下长阶时摔了一跤,又很快爬起来。善逝望着他的身影愈来愈小,最终消失在山门前的桂花树下。
善逝松了口气,将手里的剑柄紧紧握住,毅然决然地向藏经阁走去。那里隐隐散发着不详的光芒,像极了冥土极北之地、覆盖万里雪山的赤光。
九阴君,从封印里醒来了。
第72章 雪融
密集的鼓点声敲在伞上,路易睁开眼睛,恍在梦中。
醒了?陆吾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路易慢慢收拾好心情,将桂树下忆起的往事收拢在心底。他手指动了动,摸索着握住陆吾温热的手掌心。
路易嗓音干涩,甚至有些难听:猫先生,我梦见善逝死前的事情。
路家头一个状元便是路漫,字克己,号积翠居士,又自号桂花翁,从他成为状元开始,仕途就一帆风顺,堪称平步青云,官至宰相,又授予太师头衔。
路易对历史并不感兴趣,也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位开天辟地的先祖。他从微末中爬起,得贵人相助,发奋读书,一口气考到京城,状元及第。鹿鸣宴上,俊秀的状元得到当朝宰相郑勉青睐,将自己的女儿招摇许配给他。
招摇博览群书、知书达礼,性子温柔,常指点路漫为官之道,路漫将她视若至宝,婚后路漫只有这么一位妻子,没有妾也没有通房丫头。儿女双全,夫妻生活也极为美满,白头偕老。即便放在现在看来,也是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
路漫曾称,他一生最爱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招摇,一个还是招摇。
路漫有个奇怪的爱好,便是侍弄桂花。他所说的招摇,一是指爱妻,另一个便是指桂花,桂花又称招摇。就算上朝,他怀中都会揣着一小根桂枝,就算皇帝问他,他也不说原因。
他年老后,也不爱弄权,没事就在家里捯饬金桂。在他状元及第那年,年轻的小皇帝也才登基,如今路漫已过花甲,皇帝也一同老去,几十年的君臣之情,让皇帝对这一心养老的老家伙非常宽容,便给了他一个太师的虚职,俸禄照领不误,偶尔被请入宫中商议政事,却没有年轻时那般忙碌。
路漫得以将更多的时间放在桂树上,甚至还写了挥墨写下数篇桂赋,来赞美桂花。一到秋天,京城里里外外似乎都能闻见桂花的香气,路漫也因此得了个桂花相公的诨名。
路漫百年后,他的孙辈将他的骨灰与珍爱的桂树一起带回故土,种在广都。
合上史书,路易只觉招摇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招摇,乃北斗星上摇光别称,杓端两星之一,一内为矛,招摇。
已经翻过年,到了正月,广都下起细细密密的春雨,比梦里那场瓢泼大雨来得温柔许多。善逝将印章与桂枝赠予路漫时,并未料到路漫之后当真会蟾宫折桂,他只是不想让桂树与那些书与他一样,永坠冥土,直至腐朽。
桂枝护佑之地,无忧无虑。他能转世并非巧合,司马致收留的维克多、善逝赠书的路漫,冥冥中牵到一起,才有他路易的诞生。
陆吾化为白虎,卧在地毯上打盹,粗大有力的尾巴甩来甩去,九尾如影随形。路易躺在它身上,枕着柔软的肚子,不自觉地抚摸陆吾身上的白毛。陆吾被他摸得浑身发热,尾巴不轻不重地打在路易手背上,闷声说:别摸了。
路易从善如流,收起手爬起来盘腿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