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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没有故乡的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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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接到慕容解放的电话是在前年夏天,我很意外,因为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见了。他在电话里说要从另一个城市坐火车来看我,让我斋戒三日,沐浴更衣,早做准备。放下电话,我浮想联翩。

起名字是一个大学问,从我上幼儿园开始,认识了无数个李涛、张军、王海燕,把这些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重名的人放在一起,都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连了。如果上天赐予了一个特别牛逼的姓氏比如说复姓,而你却拿它来当礼拜天过,岂不是暴殄天物慕容解放就是这样的败家子,他复姓慕容,名解放,让人读起来有一种就着比萨吃火锅的感觉,那奇妙的感觉直达心底,无法形容。

当然,他可能也是无辜的。我们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是他父母对这个世界的满满恶意和嘲讽。

慕容解放是我大学里绘画社的朋友,画得一手好油画,尤善画女子裸体,被称作“工大第一才子”按说这是一门多么得天独厚的手艺啊,但别看他在哥们儿面前风趣诙谐,指点江山,屌得飞起,在女生面前却十分木讷,说句话都磕巴。他跟女生交流最没有障碍的时候,就是在画室里面对她们裸体的时候。

虽然他阅女无数,但秉持着一个画家的职业操守,慕容解放从未跟任何一个模特儿有过一腿,让我们又爱又恨。想一想,毕业以后一晃眼快十年了,我们只在qq和微信上聊过,他这次却要兴师动众地来看我,却不知道又是为何。

他到的那天,我去火车站接他,看到他从出站口走出来,我挥动双手高呼道:“解放”引得旁边的人纷纷侧目,我连忙快走两步,唯恐发生什么瓜葛。

解放扛着一个硕大的行囊,历经十年的光阴,又重新站在了我面前。时间的伟力仿佛在他身上没有发生什么作用,他给我的感觉一如之前,略微瘦削的身材、桀骜不驯的眼神,唯一明显的改变就是原来那一头风度翩翩的中分变成了精悍的毛寸。

许久未见,我很激动,想上去给他一个拥抱。恤衫说:“靠,济南真热。再来把孜然,我就能直接上桌了。”

我说:“太夸张了吧,你从哪来的这是”

他说:“哈尔滨。”

我有些意外:“你怎么从那么远的地方杀过来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问我:“有没有斋戒三日,沐浴更衣”

我点头:“有,吃了好几天萝卜青菜了,今天刚洗的澡,换的衣服。”

“太好了,”他一把将带着汗臭味的行囊扔给我,“快带我去吃烤羊腰子。”

我说:“有这么急吗”

“废话,能不急吗我来济南不就是为了吃你这一口吗”

经年未见,当年的文艺青年也变成了吃货。回家简单收拾一下后,我带着他去了回民小区,找了一家比较正宗的烧烤摊。大块沉甸甸的羊腰子烤熟了端上来,还嗞嗞冒着油,腥臊味和肉香味搅和在一起,像魔鬼似的挑动着舌头深处的味蕾。慕容解放也顾不得热,拿起一串来就咬了一口,烫得嘴巴都歪到耳朵根子上去了:“我操,正宗”

我说:“你千里迢迢地跑到济南来,不是为了专门吃羊腰子的吧”

慕容解放搁下手里的串,严肃地看着我:“欧阳,你说的这句话已经严重地漠视了一条生命的价值。”

“啥”

“你看这串羊腰子,用专业术语来说,叫白腰,用土话来说,叫羊蛋。在一只羊的生命里,只能拥有一次羊蛋,这是它最珍贵的东西。它奉献出了生命里只有一次的最宝贵的东西,难道不值得你花十几个小时来跑一趟吗这是一种虔诚,这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

我简直要把刚喝到口里的啤酒喷到他的脸上。吃个烤羊腰子,他还上升到生命哲学的高度了。再来两串板筋,非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不可。我说:“咱说点实在的,行不你说你从哈尔滨来,你去那干啥去了”

“去看了看老耿。”

“老耿哪个老耿”我回忆了一下,“哦,是不是上大学的时候绘画社的社长”

“是。”他点了点头,又消灭了一串腰子。

我有些讶然:“你先去的哈尔滨,然后又来的济南”

“之前还去了昆明、重庆、成都,顺江而下到了武汉、长沙、黄石、南京、苏州、上海,然后坐船到了大连,又坐火车去了哈尔滨,最后从哈尔滨来到济南,坐在这里,陪你吃羊腰子。”

我已经是目瞪口呆:“我擦,放哥,你这是咋了要周游中国啊不用上班了中彩票了”

“彩票没中着,”他嘴里嚼着腰子,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确实是中奖了。”

2

慕容解放中了人生的大奖。

从没什么不良嗜好的他,在一次单位组织的常规体检中,被查出了肝癌,并且是晚期。慕容解放听到这个消息都蒙了,把自己关在家里了两天,然后去单位辞了职,把养老保险和公积金全都提出来,卖了车子和房子,拒绝了医生提出的化疗方案,然后开始周游中国,准备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拜访一遍散落在大江南北的所有的好友。

我听完他的叙述之后哑然失笑:“解放,你丫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就知道你不信,真是的,我还能拿这借口骗人”他在裤子边上蹭了蹭油手,从搁在地上的行囊里翻出一张纸递给我,“喏,看看这个。”

他递过来的那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医院下的病情诊断书,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肝癌、晚期”的字样。我不禁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医生说我如果不配合治疗,顶多还能活三四个月。哈哈,其实,三四个月已经够用了,像我以前那样,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工作,一成不变,像电脑里设定好的程序,就算是再活三四十年也跟一天没有区别。”慕容解放抹了抹油腻的嘴唇,喝了口啤酒说,“幸好,我还没结婚,要不然拖家带口的,我肯定就死在医院了。”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思想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蜕变,能够让他一边吃着羊腰子一边谈论生死,仿佛生命之烛即将熄灭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某个跟他完全无关的陌生人。我喃喃地说:“你不准备死在医院,难道已经打算好了客死他乡吗”

“他乡”慕容解放笑了起来,“欧阳,你忘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对,没有故乡的人,我记起来了,这才是他身上跟别人最大的不同点之一。他出身于西北慕容氏,身上流淌着高原人的血。刚刚懂事又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问题,全家迁徙到了河南开州附近,学会了满嘴的河南话。上了小学没多久,因为黄河改道问题又撤区设县,将他们划给了山东曹州,慕容解放一下又成了山东人。到了读高中的时候,为了让他能考个好的大学,父母又托关系把他的户口转到了贵州,在苗寨里混了三年。等到考上大学,他的户口也随着落到了天津。毕业后又去了北京,读书、恋爱、毕业、工作,一直到现在,整整十年的光阴,造就了他满嘴的京片子。

有人说,一个人的乡音决定了他的故乡在哪里,可这个复姓慕容叫作解放的男人,他会说河南话、山东话、天津话、北京话,甚至还会说苗语,真不知道他应该算是哪里人。别人在沮丧和痛苦的时候,心底还有一个故乡,可以寄放无处排遣的哀愁,而慕容解放,却连这样的一个地方都没有。短短前半生的颠沛流离,让他失去了扎根的感觉,迷失了故乡的痕迹,而就是这样的前半生,也即将走到尽头。

我说:“你准备就这样一个个去看朋友,走遍大江南北吗”

“不”他吃完了最后一串腰子,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说,“我已经走完了,你这里是最后一站。”

“我靠,何其荣幸”

“你别嘚瑟啊,我把济南定为最后一站,可不是来看你一个人的。”

我皱起眉头:“这济南还有谁”

他喝了一口酒,悠悠地吐出了三个字:“陈小勉。”

刹那间,我醍醐灌顶,一下子就明白了济南对于慕容解放的意义。陈小勉,天津工大新闻系的高才生,身材高挑,心高气傲,眼神清澈冷漠,永远以一袭迷离的烟熏妆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是慕容解放心目中永远求之不得的女神。上大学的时候,解放也算是才子一枚,虽然对女生有些木讷,但也少不了爱才之人暗送秋波。唯独陈小勉对此不屑一顾,直接将其拒之千里。一次解放鼓起勇气,在女生宿舍楼下拦住了陈小勉,请求她给自己当一回模特是画半身像,不是裸体,却只换来陈小勉的两声冷笑,正眼瞧都没瞧他一眼就“噔噔噔”上了楼。为了这,解放没少找我借酒消愁,黯然魂伤。我清楚地记得,在毕业之前,解放为一诉衷肠,排遣四年来积郁在心中的情绪,亲手给陈小勉写了一封长信,还特地拿给我校对了一遍,看有没有错别字四级考试都没见他这么认真过。我还记得那封长信的开头是这么写的:“你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我何止讶异,简直欢喜,灵魂仿佛掉在了黑夜的海里。啊,小勉,你挥一挥手,带不走你在我脑海里的记忆”

我当时看了之后还挺惊讶的:“靠,没想到还挺押韵的。”

慕容解放搔着头笑道:“嘿嘿,我平时比较喜欢读徐志摩。”

得到我的首肯之后,他很高兴,第二天就把这封信送了出去,然后石沉大海。

后来,大家就毕业了,各奔东西。我在江北辗转一圈,最后到了济南。后来,听说陈小勉也来了济南,在电视台工作,可我一直没有见过她。

我喝了一口酒,自嘲地说:“敢情我就是个陪衬。”

“别这么说嘛,”他用吃完羊腰子的大油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这一趟,不是一箭双雕嘛。”

“我看你主要雕的还是她,至于我,可有可无。自古以来,情义千斤就不敌胸脯四两。”

“哎,欧阳,你咋这么小心眼呢,你看在我还有个把月活头的分上,能不能大度点”

他这一句话提醒了我,是啊,我跟一将死之人较什么劲啊。解放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火,不一定哪天就熄灭了,我要再跟他计较这个,也显得太不是东西了。我说:“放哥别介意,我就说说而已,以咱们俩这交情还用讲究那么多吗说吧,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陈小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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