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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誓言”
我会在你前去的必经之路等你。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你恨我么就算你说不,齐丽黛也必定恨得锥心刺骨,至死方休。是我命令你抛弃过往,是我逼迫她与你分离我这双手截断了多少条人生轨道,将它们连缀成操纵木偶的丝线;我夺去了多少人的所爱,又将他们推上我选定的道路我以为只要我先断绝自身牵绊,就可以坦坦荡荡,一往无前;我在献祭他人之时,首先已烙上了背弃深爱之人的罪愆”
圣曼特裘忽而大笑起来。袍裾摇撼,他笑得全身剧颤,难以自制。“可是贝鲁恒我唯一的继承者,我言传身教一手培养出来的好学生连你也和凡夫俗子一般,为爱欲所迷惑为何你怨憎如此之深,对我永不宽恕”
“我主”李弗瑟低呼。及时抢上前一步,略略佝偻的高大身躯委顿在他臂弯里。但那只是一瞬息的事。教皇推开了他。这个体态中已显苍老的男人扶住护栏,踉跄几步,终于直起了腰。一口鲜血喷出,悄无声息蔓延在胸前漆黑的袍襟上。
“你看,”他仍笑,“这是我的国家”
夜幕渐趋稀薄。一种剔透的色泽从东方天角扩散开了,不久将要笼罩大地。纯白之城哥珊,悬浮在海与山崖之间向上腾空的飞狮,被这天光一点一点撕碎了覆体的黑纱。年轻人依言望去,第一次,整座城市的疮痍高低远近收于眼底。焦黑的街道,成片毁弃的房屋,垮塌的运河河堤,无数歪倒的灯柱和雕像,喷泉干涸,曾经鲜花遍地的广场沦为废墟所有清晰的,或难以细窥分明的,统统印上了瘢痕的颜色。哥珊的伤口不再流血,它们已被死痂所凝固。
他突然意识到这座城或许永远不会苏醒了。而那些渺小的虫蚁仍在蠢动,用细细密密的牙齿吻着它们的母亲。从这齿缝间,从圣城已被舐净的骨骸和尚未被啮食的血肉间,诞生出近乎无声的悲号,盘旋在天空中如群翼拍振。他不知道这悲号是来自死者还是生者。脚下仿佛有震动传来,深透地心,像是一个亡灵在为它遗留人间的肉体蒙受羞耻而战栗。
“这是我所统治的国家是我的爱徒一心要颠覆、是我豢养的数万条忠犬像发狂的野兽一般蹂躏过的国家太迟了,李弗瑟当我走出晨塔,一切都太迟了。当我以为自己不眠不休、沥尽心血完成了这些图稿,将拯救大陆的熹微希望握在手中我的人民却被疯兽所撕扯,哀嚎遍野,脑汁涂地这是惩罚吗我竟听不见大片大片哭泣求诉的声音是早已离弃尘世蝼蚁的神明和先代诸圣对我的嘲笑吗我要兴建的,终因我自己犯下的错误而损毁;我所执著的,终将遭受那不可逃避的果报就因为我在僭行上主之责因为我这么多年,一直妄求在这已无神的世界,为混乱的人心建立独一无二的秩序和准则”
教皇缓缓张开双臂。静止的风在他的拥抱里,为他摹画出一个恢弘世界永无法抓握的轮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笑声更轻了,“是啊万安节。万物安好之日。你听这凡世,万籁俱寂,静谧如死火焰燃起也没人再高唱,雷霆掠过也唤不起回音。我统治着这样一座死城,一个蚁穴,谁知道它曾是重生过千百遍的哥珊谁知道这就是我的祭坛,我渴求天国自此降临人间的都市”
李弗瑟倏地跨步,用肩膀和手臂支撑住了教皇。他担心再晚一刻后者便会如冰山一样崩塌。恍然发觉,看上去修长健硕的身躯在黑袍下竟是何等瘦弱。这个人的骨骼,他一直以为坚硬胜钢,不可炼化,不可摧折。
只是此刻,手中把触,却清楚摸到那暗藏的斑斑锈迹。
“我不会流泪。”教皇说。“我自记事起到现在,仅仅一次我所有的泪都在那一次流尽了。”
他眼角是干的。皱纹深且黯淡,了无光泽。
是的。李弗瑟想。七年时光
“我不惧怕报应,也决不会忏悔。”男人抬起袍袖,揩去唇边血痕。他的笑衰微下去,却并非凄凉。“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在你决定动身那一天”
怎么会忘呢上天原本就赐予他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一字一句,亘难磨灭。“记得。”李弗瑟低首。
“我相信,终有一日,万国归一。即便没有神,光辉也将遍布大地。人们不分种族,不分贵贱,生而平等,贫富均分,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虽弱小亦不离弃,虽残病亦相互友爱。神明已不复存在,但人人都心怀信仰,都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理念感召和支撑,引导他们崇尚善良,摒弃邪恶。”七年前,武圣徒将权杖点在跪伏在地的刺客的右肩,坦然微笑。“这就是我不惜用任何代价换取”
“哪怕唯有以剑和火焰为犁,才能耕种出的未来。”
他踽踽独行。往事在后,一刀斩断;命运在前,飘摇若缕。
你甘愿为这未来而战斗吗就算要弃绝挚爱、背离旧友就算所有曾搀扶你的同伴统统死去,留你一人独生你仍是李弗瑟,有朝一日你会手持权柄,掌控一个辽阔的帝国,甚至成为它的君王。但再也没有人认得那是从前的你。光明或许最终也照不到你我之身,你却将毕生遁迹于幽暗。
那一天诸寂团接到了意料之中的最后一道命令。自裁将身堕地狱,于是他们借助友伴之手来了结自己。他站在灯塔顶上,默不作声,看着昔日的战友倒在彼此血泊中,直到齐丽黛攀上塔尖,一把揭开他精心捏塑的面具。曾像变戏法般教他幻术的齐丽黛,和他并肩经历过难以计数的战斗、互相救过性命的齐丽黛,这一刻与他刀剑相向。“一起走吧。”她半开玩笑地说。
所有的记忆都朝着同一个豁口涌上来了,纷繁湍急,将人灭顶。
他最后用自己的剑穿透她身体,却抓住她握持武器向他刺来的手,轻轻一扳。茹丹弯匕铿然坠地,滑落到高塔外的虚空。她望着他。这个眼神足够给他刻下永不消磨的疤痕。所有被笑语诉说的邀约和诺言,所有冠名为爱的托付与铭记,都从此瞬开始焚烧,只余沉默,只余灰烬。
“对不起,”他说,“要下次了。”
你甘愿吗,李弗瑟就算偷生也要活下去,就算永远失去了你的鸟群也要独自飞翔下去
是的,他记得。跪着将前额贴在地上的刺客回答
我甘愿。
万安节过后第三天,深鳕城公爵李弗瑟卡尔塔斯率领的帝国使团踏上归途,教皇圣曼特裘驱车相送。时正值哥珊的盛夏,人们在诗颂大道边聚起长队,抛洒即使经过了浩劫也依然红艳的安石榴花瓣,排场盛大,一如两年前同时同地欢送某位圣徒领军出征的情形。只是此刻,再也没人高呼,没有孩子跟随马匹和仪仗队奔跑。一道道目光木然枯萎,任由那与自己无关的使节在簇拥下从面前经过。死寂紧扼着这座城市。空气僵冷,六月的晴日犹如肃秋萧索。
卡尔塔斯公爵的车夫躬身候在舆座前,待体积巨硕的主人被一帮仆从生拉硬拽塞进车去,这才跳上车辕。他握着缰绳回望,越过公爵浸透汗水的浑圆躯体,只见教皇站在另一辆礼车上轻轻挥手。圣堂钟响,鸽群扑剌剌掠过天空。
车夫没再回头。
四匹雪斑牡马咴叫起来。那只细长的金属卷轴筒随着车轮在他怀中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