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 36(1 / 2)
有人因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表露了不该表露的情绪而死于非命,尽管如此,强烈的恐慌感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蔓延,并在疑虑、私语和沉默中深深扎根。甚至有人说,那种病不是天罚,就是恶魔附体的标志。
恶魔附体用来解释贝鲁恒近来愈加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云缇亚心不在焉地对着那假想中的恶魔射出一箭,因为用力过猛,箭镞竟透过了靶子另一面去。吉耶梅茨留下的这把反曲式复合长弓竟有这么大威效,令他有些吃惊。
“很好,”普兰达劈砍假人的动作半刻不停,声音也和剑击一样硬冷,“如果敌方没有远程部队,这一手可以保命。”
与以往那个爱调侃说笑的少年判若两人,普兰达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接管了阿玛刻一大半的部队,却极少给他们分派任务,士兵们每日只看到他像买醉者把自己泡在酒缸里一样泡在训练场上,向假人凶狠地发泄,拒绝和任何人交谈,因此云缇亚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
“你是说骑射”云缇亚拉满弦,略略变换走位,又是一记穿破红心,从斜刺里击断了前一箭的箭杆。虽说茹丹人精通射艺,很多都是天生的弓骑好手,但他并没有太多在马背上作战的经验。“如果箭射完了,或敌人近在眼前,该怎么做”
“用这个,”普兰达随手抄起一杆练习长枪扔过来,“小心控马,错开距离,枪杆端平什么都不要动,尖头对着敌人猛冲就行。只要速度够快,什么都能戳穿,最好把枪尖压一压,连人带马一道戳死,省得挡你的路。想在马上玩白刃格斗对手要是穿皮甲软甲的轻骑兵还行,碰上铁皮罐头,你那两片小刀只有给人挠痒痒的份。”
他不再理会云缇亚,自顾自地挥剑与假人缠斗。云缇亚注意到他的剑厚而微窄,刃锋亮白中带了钢蓝,护手却是呈窈窕的常春藤状,与剑柄相接处还镶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紫翠玉。
“是龚古尔留下来的吗”书记官恍惚道。只有那老头才会收藏这种女性化特质明显的武器。
“它叫沙场处子,”普兰达答非所问地说,“因为她杀敌无数,却从不折断。”
或许是觉得今天说话实在太多,他闭口不语,继续操练着那套重复了几百遍的剑式。云缇亚跨上一旁的训练用马,准备尝试边骑行边射击,忽然普兰达放下了剑,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望着他。
“云缇亚,”他说,“你怕死么”
云缇亚侧了侧头。“不。”
“那为什么要问关于作战的问题”
为什么或许只是一种本能,就像刚破壳的鸡雏会跟着它所见到的第一个生物行走一样。“你知道么,普兰达,我们都在同一艘船上,离岸边和原本既定的航线越走越远,四周一片汪洋,前方连座孤岛都不见,而船身早已千疮百孔。但此时后悔,掉头,还能改变什么你和我都不是阿玛刻,她来到这条船上只是因为一个男人,而并非信念。现在她爱的人不在了,她可以自由选择她的航道,可我们不行。我们的肩上承担着生者的守望与死者的重量,要是不能坚持到抵达彼岸的那一天,就只有和这条船一起沉没。”
云缇亚的目光垂了下来。“已经航行了太久,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扬帆之处了,但前路还一切未知,或许下一刻就是陆地我们只能不断地走下去,若中途而死,”他轻声说,“我希望自己死有所值。”
普兰达笑了笑。“是啊,”他猛然一剑,砍进了木制假人半边胳膊里去,“死有所值”
很多人宁愿一辈子活在梦中云缇亚记起了上次在白松堡和少年的对话。纵使清醒如珀萨,又何尝不是因梦而死的人他现在明白,不肯醒来有时并不是缺少推翻过去的勇气,而是即使否定一切,痛苦悔恨,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个挟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恰在这时从外面撞了进来,“圣者圣者”
云缇亚和普兰达一齐回头。来人并非传令官,只是个普通骑兵,浑身血污斑斑,一踏进要塞就栽倒下去,卫兵赶紧将他扶起。“依森堡”他牙齿直打架,但谁都能听清楚那在他骨头里深植的颤栗,“依森堡被攻陷了”
那是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十月末,寒风开始在群山之间徘徊,仿佛完全跳过了秋季,一瞬间从盛夏进入冬天。在冬泉要塞停驻了两个多月,第六军终于重新踏上了征程,然而当初鼓动起来的一腔狂热已被时间冲刷得同天幕一般灰黯。战马身上的铠甲单调地顿挫着,车轮发出锈迹斑驳的吱呀声,尽管目的地在图纸上指示十分明确,可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可以休息的地方,哪里才是最后的终点。
“你记得帕林这个人么”贝鲁恒拉开马车窗帘,对骑马随行的云缇亚说。
云缇亚费了很久才从一堆灰尘中把这个极度普通的名字扒拉出来。“鹭谷镇长的儿子”
“现在是鹭谷的镇长。”贝鲁恒说。他的声音已经轻到需要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听见了,“虽然把阿玛刻调回来时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依森堡竟然是他领着一群民兵用小伎俩拿下的,倒让我有些意外。”
从他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意外。云缇亚不知贝鲁恒在想什么,他努力地回忆着那个杀死生父谢罪、拥有兔子般恭顺神情的年轻人,原来复仇的火种早在那时就隐秘地扎了根。“连鹭谷的人都对您愤恨至此,只怕别的地方”
贝鲁恒淡淡地“嗯”了一声,帘子放下了,掩住他的面孔。
入夜时他们在坎伯兰郡的原野上,临着南往圣城哥珊折去的碧玺河宿营,准备等先行巡查的普兰达明早派人回来,再选择下一步行动。炽天羽骑和伊叙拉的原第四军部队据称已在南面集结,但一直未采取攻势,看来他们是想用最小的代价,等待叛军士气自然崩溃。贝鲁恒的战略是诱敌先动,将其引到自己选定的战场,再伺机展开反扑。坎伯兰地区无疑就是这个计划中的会战场所,这里有整个教皇国最茂密的林地,而幽深难测的森林就邻接着开阔平原,以森林为掩体阻挡敌方骑兵,再以平原作为己方骑兵驰骋冲锋的舞台,不能不说是最完美的地形。
营火早早地熄了,只有圣徒的主军帐中还亮着些微灯光。云缇亚明白那是贝鲁恒不读点枕边书就睡不着觉的积习,他自己却无心入眠,拨马在营地里踱来踱去。河水深长流动,一轮满月悬在他身侧,大得诡异。
“云缇亚”一个女声轻轻地唤。
他没想到会在这时见到爱丝璀德。她站在阴影与阴影之间的光斑里,月光自脸上拂过,她笑得恬静而自然,仿佛前些日子的刻意冷淡完全属于另外一人。“今晚是望夜,我要去摘一棵月盈草,可那地方有点远,借用一下你的马好么”
云缇亚想了想。“没问题,”他说,“过来吧。”
她没有过去,只是向他张开双臂,于是云缇亚一拍马颈,从她身前掠过,顺势将她拉了上来。守备他们离开那个方向的是海因里希的士兵,不仅没盘查,连瞥都懒得瞥他们一眼。灰牝马沿着河岸在郊原上奔驰,爱丝璀德坐在云缇亚身后搂住他的腰,她一直在笑,云缇亚很久没听她这样笑过,像春冰乍裂,溪泉激突,这让他的心也飞到二月的山谷间,料峭的新绿微风朝他舒展开来,寒冬才刚刚开始,就仿佛已逝去。
“硌着你了么”他忽然问。还没卸下白天行军的装备,背上挽着吉耶梅茨那张大弓,琴匣形状的硬革箭囊按照茹丹人的习惯斜插在腰后。“要不要坐前面来”
“不用。”爱丝璀德说。他能感觉到她温软的脸贴在他背脊上。“这样挺好。”
然后他俩都没有出声。马蹄嗒嗒,月亮静默地尾随着他们,身侧的河川、树林、草甸和平原一幕幕变动。
“你怎么知道今天月圆”云缇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