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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榻上的英华挣够去。
那一声哀求,似乎耗尽了英华所有的气力,她笔直地朝后仰倒,瘫软地跌落到李世民的臂弯中,含泪带笑地看了他一眼,便缓缓地转动目珠,涣散地望向大殿门外的光亮,轻轻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英华”穆清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巨大的痛楚仿佛从四面压来,将她围裹在当中,她伸出双臂,却如何也摸不到她煞白发灰的脸,她死死地盯着她半张的眼帘上卷翘分明的睫毛,固执地等着那睫毛会忽然灵巧地抖动几下,却只看见一片死寂。穆清只觉自己的头脑里一片惨白如同英华了无生气的面颊,绝望和哀痛轮流替换着在她心间锤砸。
杜如晦从她身后拦腰抱着她,加重了手臂上的力度,将她圈锢在自己身前,他深知此刻不论他说甚么,都入不了她的耳,也只得揪着心看她竭力地向那张半榻伸着双臂,哭断衷肠声声唤着英华。
李世民却止住了低泣,似乎所有的眼泪都化成了眼眶里充盈的血丝,他依旧半跪在半榻边,背脊手臂僵硬得犹如顽石,低头盯着她半侧向门外的脸看了许久,久得几乎忘记了她已逝去事实,直至长孙氏缓步挪至他身边,抹着眼泪柔声劝他赶紧将英华的身后事操办起来,他才恍然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
穆清的嗓子已然嘶哑得发不出声来,身上的劲也在不断地挣扎中耗散殆尽,她的身子依然受锢与杜如晦的手臂,被泪水糊住的双眼呆呆地望着李世民松放开英华的后脑,将她小心地安置在半榻之上,抬手拂上她犹半睁着的双眼。
却见李世民从半榻边站起身,拖着脚走到她跟前,神情僵直,麻木地张合着嘴唇,“既是她的心愿,你便带她走罢。是我百般对不住她,如今还有甚么资格将她拘着。”
穆清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甩脱了杜如晦的手臂,直扑到半榻前,摸着英华已冰冷的脸,抱住她僵冷的身子,哀声泣道:“走,咱们走,阿姊带你出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千钧一击八
武德年的最后一个秋天来得早,因这一年的枫叶格外红艳,故显得这个秋季的颜色尤其浓丽。倒是朱雀大街两侧夹道的大槐树,竟是在秋日里重新冒出了许多嫩叶芽儿。过往的人皆忍不住驻足探看,抚掌称奇,通晓些世事的人不禁暗自嘀咕:莫不是改换了新君更替了一殿朝臣的缘故
自玄武门那场屠戮之后,李渊一病不起,不出两月,便颁诏退位,称太上皇,传位于李世民。李渊年事已高,再经这一场,怕是万念俱灰,竟是不带半分犹豫地搬出了大兴宫,挪去颐养天年的地方,正是昔年太子与秦王之争中,他因厌弃李世民,将他逐出承乾殿时亲自赐下的弘义宫。依照新皇休养生息、开源节流的新政,一应宫殿不作大修葺,只将弘义宫更名为大安宫,便算了事。
各类封赏授命,几乎一日一道恩旨地往永兴坊深处那静谧宅子里送。原先无门匾的大宅子如今门楣荣光地高悬上了圣上亲书的“蔡国公府”的门匾,自此这扇梨木大门便再无沉静的时候。直至数十年后,原在永兴坊住过的人,聊谈起这座宅子几番沉浮,仍是眉飞色舞,神情激动。
立政殿正殿外簇拥了上百株的红枫,落过几场凉雨后,枫叶便红得愈发热烈。
穆清面前的云头低案上,端端地摆放着一袭绯紫色的国夫人服制,在屋外晃眼的红色的映衬下,显出令穆清十分不适的色泽,一如英华与她阴阳诀别的那日,戎袍上晕染的血色。那颜色扎得她眼底隐隐发痛。
忽又觉得这大片的紫红,犹如行刑过后刑场的地面:隐太子与废齐王的子嗣不论长幼尸身横躺了一地。穆清绝不会愿意去看人行刑,这一场她却定定地坐在后侧,从头至尾将这场斩草处分的屠杀细观了一遍,原以为心口那道因痛失英华而来的伤能得宣泄自此好受些,末了却不觉有甚么安慰,倒是牢牢记住了那淌了一地的绛红暗紫。
“顾夫人这又是何必。你我总算是称过一场姊妹。在夫人跟前我也不拿大号令,惟愿夫人坦诚相告,今既杜公已受封蔡国公。夫人何故一再推辞吴国夫人的封诰”长孙氏在殿上正首位端坐,轻叹着问道,语调轻柔一如以往,倒并未因如今母仪天下的身份改变丝毫。
穆清侧身伏拜。“皇后万莫如此说,这便要折煞妾身了。”
长孙氏和暖地一笑。忙示意身边的侍婢去扶起穆清,“夫人起身说话,这殿内也无旁人,实不必端持这样的大礼。”
说话间有宫婢奉上一只琉璃盏。一股浓重的药气飘荡开来,穆清吸了吸鼻翼,凝神细辨了一阵。仿若是胡颓子的气味,入殿时确听长孙氏有几声咳。她又素来有气疾,想来是因乍然入秋,抵受不住,气疾再发。
长孙氏放下琉璃盏,见穆清重正坐于那袭国夫人服制跟前,她捏了绢帕子掖了掖唇角,含笑瞧了穆清好一阵,仿若自语道:“本宫自小就觉着顾夫人与别不同,身为女子,长盼夫婿觅封侯,正是常理。一朝若有封诰在身,这一世便福禄不尽,夫人却坚不受封,传将出去,旁人不知情,断不会知晓夫人的不同寻常,倒只当圣上他眼里不见功勋,只怕要令群臣心底寒凉呀。”
穆清惊异地抬起头,自打她入殿,不见长孙氏端丝毫的身架,口口只称“我”,此时陡然又以“本宫”自称,大约已起了些不耐烦,再往下听,果然是有心撂下重话,偏要将一个妇人的诰命,与前朝的君臣关系挂上勾。
“夫人头一遭送回国夫人服制时,圣上曾有言,只怕是为了英华的事,夫人心头有怨。”长孙氏幽幽叹息,穆清虽不得直视她的脸面,光听着她的叹声,也能想象出她精致美艳的脸庞上勾起的恰到好处的悲哀。“夫人身边统共也就这么一个亲妹子,送入弘义宫时必然心疼,又出了这么些事,按说夫人怨恼,原也是该的。逝者已矣,好生活着的,到底莫要同自己日后的前程过不去才是。”
穆清淡然一笑,低垂着眼眸,恭敬回道:“这封诰妾身实实地受不得,殿下大约尚且记得,妾身与蔡国公实则并无婚配。这些年蒙蔡国公不弃,勉强操持着家院,妾出身低寒,怎堪攀配国公认真理论起来,不过是个侍妾罢了,纵是给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越性白占了吴国夫人的位去。”
忽然有侍婢在殿门口告禀,说是乳母抱来了汝南公主,穆清微微一愣,即刻反应过来,当日是听英华提过那么一句,只说是赐了郡主的封号,而今秦王登基,太子尚未立,倒先改了凤翎的封号。穆清摆在裙裾上的手不觉垂了下来,李世民珍爱至此,想要带走她,吴国夫人的封诰只怕尚且不够抵的。
长孙氏命人抱过孩子,送至穆清跟前,使她看过,“英华命薄,可怜了凤翎一出生便没阿母,圣人的恩典,日后凤翎便养在立政殿,收在本宫名下,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公主。”
穆清身子微僵,怔在那处,心头不觉发苦:以长孙氏如今的手段和心肠,凤翎能康泰平安地长成年
“夫人快谢过恩典。”一旁的宫正小声提示她,连说了两遍,穆清拖怠不得,纵使心中万般不愿,也只得依言伏地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