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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氏撮起指尖,拈起这卷布帛,缓缓展开,捧着它亲手送至穆清面前。穆清低头瞧去,这原该是一块细白绢布,上头红黄浅褐的沾染了大片渍痕,还有工笔细字在上头,经了些年岁,字迹微微有些化开,与黄褐溶在一处,字迹却仍明了可辨。
穆清双手接捧过,一目十行地阅看下来,越看越惊,她忍不住抬头惊异地看看长孙氏,长孙氏凝重地点了一下头,“这是父亲在世时,替我备下的嫁奁,父亲曾说,它价堪半壁江山。”
郑氏姊妹一齐瞪大了眼,投望向穆清手中半旧的布帛,并不十分相信。穆清却低头将那上头的细字用心又看了一遍,目光在“阿史那染干”几个字上凝结。
再抬头时,她脸上蒙了一层不出所料的笑意,“长孙将军先见,这歃血盟书,确抵半壁江山。”
s:阿史那染干,就是启民可汗,也就是勾结刘武周,集兵要围攻晋阳城的始毕可汗他爹。
、第一百四十八章 长安锦年七
阿达催着马,绕开汾水自北城门出了城,一路紧赶,不敢让马停下喘一口气,仍是未追上先头出去送信的那人。他愈发不敢停歇,依着穆清的吩咐,径直往南去撵李公的大军。一气儿奔出百多里路,直至远远地眺望见硕大的旌旗飘扬,上头斗大的“唐”字忽隐忽现。
他心头一热,急忙又催起两鞭,胯下的马发足疾驰。唐军停驻原地,却又不曾安营扎寨,看那情形,阿达知送信人果然早他一步撵上了大军,或许李公得了信,急停下队伍,正商榷对策。
队伍最末的步行军正原地休憩,阵队不散。远远地见一骑飞奔而来,便有一名校尉领着几名兵卒上前盘问。
“某自晋阳城中来,身负紧要事要面见李将军与杜先生,还望各位行个方便。”阿达跳下马,拱手恭肃道。
那校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非是难为你,这空口白牙的,李将军与杜先生说见便能见的么”
阿达心头燃起一把急火,隐忍不发,脚下向前踏进两步,“军中外人不得擅入,这规矩某知晓,可误了正事,某却吃罪不起,还请这位校尉速去通传了,只说是杜先生的长随阿达求见,自会有人传唤。”
校尉将信将疑地细扫量了他一番,忽见他腰间悬吊的那面宽刀,定定地瞧了片刻。不料他竟是个识货的,暗忖,这人虽粗鄙,却持带着长孙将军的遗物,定不是个一般的。当下不敢拖沓,忙招手唤来一名兵夫,遣他去前头通传。
不出片时。传话的兵夫气喘吁吁,跌撞着跑回来,“快,前头大帐,李将军有请。”
阿达不及答话,只拱手示谢,撇下马匹。迅速跑向前跑去。
他跑至大帐前。戍卫的兵卒入内通禀。帐内正议着事,只听得一个声音在说,“前脚才出了城。后脚便教人掠了城去,若要退守,却往何处去退”他依稀认得这声音,正是那位与嗜赌成性的裴宫监。
“自打出了晋阳城。便未想过退守。”这是李世民的声音,“既已打了旗。惟一路直攻入大兴城,方有出路。若此时撤了兵,日后有何颜面再抬起那面旗再者,金城郡的薛家与咱们同时举兵。退回晋阳,剿了刘武周,退了突厥。咱们的兵力所剩几何届时薛举趁虚引兵来夺城,一样不敌。晋阳仍是要拱手出让。”
帐门忽然一掀,戍卫出来请他入内。阿达忙进帐,当着众人的面,将晋阳城内外的情形述了一遍。
裴寂喟叹,“诸位的妻室家小俱在城内,怎就能弃城不顾了呢外头那些提了脑袋去替李家争夺天下的兵将们,又怎对得住他们倘若教他们知晓此事,军心即刻便涣散了。”
“出来时七娘嘱托,却说她有法子退兵,愿尽力一试。只求李公万莫轻言撤兵回城。”阿达将穆清的话传了一遍。
“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办到”裴寂连连摇头,“只怕是高估了。”
李世民抢白道:“兵将们有家小在城内,李家的家眷亦尽数在城内,如今既已言明了绝不弃城自保,誓死守护城中百姓,令七娘一试又何妨”
“她能作下保来必能驱逐了犯兵”裴寂提高了嗓音,针锋相对。
帐中众人皆不言语,一齐转眼投目光于杜如晦。却见他出神地瞧着帐门,仿佛游离于外,卒觉大伙儿皆望着他,方才回神一笑,淡淡地向裴寂道:“裴先生擅赌,军中清苦,无以为戏,不趁此开个桩,豪赌一注”
默立于一边的刘文静应声大笑起来,“我押七娘之策势必可行。”
“刘先生这般爽快,却不知以何为注”李建成阴阳怪调地笑了数声,“若刘先生输了,重回那地牢中去,何如”
李世民笑指着裴寂道:“裴先生若输了呢难不成便要了他这项上人头么”
“放肆。”唐国公沉下脸来,喝止了弟兄二人口舌上的争逞,又向杜如晦肃然道:“只予七娘二日,如二日后不能退军,便开拔撤回晋阳。此事莫再争持。”
众人皆不敢再说,出了大帐各自散去。杜如晦将阿达送至营外,阿达换过一匹马,趁着他整理马鞍时,杜如晦才急切问道:“七娘如何”
“娘子安好。”偏头一想,又补了一句,“小阿郎亦好。”
杜如晦宽慰一笑,点点头,“你快些回城,路上莫耽搁,切记要护她周全。不论事成或不成,先放了飞奴来报信。倘或,倘或有甚么异变,迫不得已要弃逃”
“阿达自会护着娘子回余杭去躲避。”阿达沉沉一顿首,接过杜如晦未完的话,又摆手笑了笑,“阿郎放心,娘子善谋,岂是个好摆弄的,她既说了,胜算便有十之八九。”说罢弄妥了马鞍,翻身上马,“这便去了,阿郎且等信儿。”
长孙氏端坐在车内,期望出城的路程长一些,再长一些,她的指甲隔了衣料,使劲地抠拧着自己的腿,腿部传来的阵阵刺痛,却分散不去她此刻心间正煎熬着的惶恐。
她靠上车壁,支起窗格,望望前头那一驾车,百思不得其解,那车中的顾七娘如何能这般镇定。又低头盯着手中的那只小木匣子怔了许久。她的心头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同时啃噬她的小虫,布得密密麻麻,令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要跳将起来,纵声尖叫。
这渗入骨髓的折磨当真不如一死来的爽快,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至腰间,摸到那只片时不离身的琉璃小瓶,触手的凉意又教她猛缩回了手。她忽地忆起,临出征前,二郎俯身抚过这只琉璃小瓶,又拢起她的手,虽他动作僵硬极不自在,虽一息便放开了她的手,但只这一息的暖意,足以慰藉了她多年的悉心等候。
二郎的英挺卓立的身姿仿佛就在她眼前,那一身玄甲气贯如虹的气势,恣意的大笑,似乎触手可及。长孙氏将小木匣子放置在腿上,双手按压着匣子,不断轻声与自己说,虽不上沙场,我亦能同他并肩奋战,绝不输于旁的甚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