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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渐渐发现,张鲸虽说是太监,但对于很多吃喝玩乐的门道却不无精通,而且评论起很多事情来,竟然和他不谋而合,颇为投契。尽管他对这种投契实在有些警惕,可禁不住张鲸有意逢迎,那一瓮美酒确实又是宫中珍藏的贡酒佳酿,他渐渐也就放开了许多。然而,酒过三巡时,张鲸却突然神秘兮兮地道出了一句话。
“徐爷,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想来你最近为了那个早就过了气的高拱散落出来的文稿,很是烦心吧”
“张公公倒是消息灵通。”徐爵一下子警惕了起来,三分的酒意散得干干净净,但脸上却还有几分醺然,“这可是你上头那位张公公和冯公公商量好的,我就是跑腿查一查而已。”
“徐爷何必妄自菲薄谁不知道,你最得冯公公信赖,满朝文武也全都要给你三分薄面,只不过”张鲸奉承了两句之后,突然来了个欲言又止,见徐爵斜着眼睛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仿佛是在说就料到你有这一手,他却也不气馁,而是笑呵呵地说道,“只不过,徐爷也确实没说错,你就是个跑腿的,而我看似有个御用监太监的名声,实则比你这个跑腿的更加不如。外人看咱们光鲜,可你看看游七怎么死的就知道,靠着别人的光鲜,全都是假的。”
徐爵早就猜到张鲸此来目的不单纯,可此时听到张鲸提起游七,他不由得变了脸色,好一会儿方才冷冷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徐爷只是想一辈子跟在冯公公后头,现在坐享荣华富贵,可等到将来冯公公万一不在的时候,就被人当成垃圾似的扫出京城,那么听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大可去冯公公那出首告发我。我可以老老实实告诉你,这所谓高拱的文稿,至少有一大半眼下都在我手上。我无意中打探到徐阶听说元辅夺情,派人去窥探高拱的动静,那人却因缘巧合截下了别人从高家拿走的文稿。我知道之后,派了个人诓骗徐家老二,把手里有东西的人给诳进了京。”
徐爵一张脸登时完全僵住了,他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张三娘的表情,却见她脸上不是惊讶又或者骇然,而是满脸茫然,分明不知道他们俩在说什么。见此情景,他刚刚生出的不该留下她那点懊恼,一下子就化作了乌有。
也是,这么个年方十五六的丫头懂得什么懂事之前都在乡下,懂事之后进了京,可张鲸对侄女根本就是无视,连个字都没让她认过
因此,他立时集中精神品味张鲸这番话的用意,只沉吟了片刻就哂然道:“难不成你想游说我对付冯公公和元辅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徐爷你说笑了,我自然没有那胆量,不过是想浑水摸鱼,替自己做做打算。”张鲸不慌不忙,右手稳稳当当举起酒杯遥遥一敬,随即就喝干了,这才带着几分酒意说道,“冯公公和元辅一内一外,哪怕元辅眼下不在京城,可圣眷尚在,冯公公也还在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上,任凭什么阴谋都动不了,不过是送上门去给他们立威而已。你知道我去见手里有高拱文稿的那人时,用的是什么身份么我对他说,自己是内官监掌印太监张诚。”
见徐爵脸色一变,张鲸就嘿然笑了一声:“你大约在想,我和张诚大抵是皇上如今最信任的中官,皇上对我们甚至有时候比冯公公和张公公还要亲近,毕竟,那两位年纪太大了,皇上面对他们总有几分敬畏。而冯公公也不知道借着慈圣娘娘清洗过多少次皇上身边的人,也曾经把我们俩赶到更鼓房去,以此作为警告,就这样的局面,我还要和张诚内斗,是不是疯了可我问你,张诚可是冯公公的人,可上次他被打发去更鼓房,是谁捞他出来的”
不等徐爵回头,他就一拍桌子说:“是张公公,是我张鲸名头上的主子,是我的干爹,可他竟然选择先捞张诚,然后过了好些天才想到我”
“我进出灵济宫的时候,都戴了帷帽斗笠,而接触那个手中有高拱文稿之人去灵济宫的那两日,张诚确实在灵济宫附近出没过,只要我亲自出首,他根本洗不掉这个罪名你肯定要说,我兜这么大圈子就为了算计一个张诚,不嫌太小题大做当然不,他已经是内官监掌印太监,回头只要上头两位一点头,他立刻就能进司礼监,可我求了张公公好几次,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他要我自己想办法去说动冯公公我哪有那面子我只能指望徐爷你。”
徐爵差点一口酒喷出来。你为了一己之私折腾出这么大事情,还指望我帮你在冯保面前说情我脑袋被驴踢过吗
可张鲸却仿佛知道徐爵那嘀咕一般,非常诚恳地说道:“我知道徐爷你定是在笑我痴心妄想,可如今你已经官至锦衣卫指挥同知,理南镇抚司,想要再往上就得看冯公公的心情,没有大功劳,如何能再上一步我向徐爷出首张诚,然后徐爷顺藤摸瓜,便能抓住内阁三辅张四维和高拱暗中勾连,私藏文稿之事,这捅到冯公公面前,是不是大功一件难道还不值得为我说情我主动将这天大的把柄送到徐爷你手里,如果这不算最不会背叛的盟友,怎么才算”
徐爵只觉得心里翻腾着某种说不出的惊涛骇浪,忍不住再次侧头去看张三娘,见这丫头依旧木木地扶着酒壶,仿佛一个摆设玩物,他再看张鲸时,心情就着实是复杂极了。实话实说,张鲸的这一投名状实在是重得无以复加,让人几乎难以拒绝。可一想到这家伙如此恶毒的心计,他就有些不大愿意与其多来往。可是,张鲸接下去的话,却几乎冲抵了他这最后一丝犹豫。
“说一句最不好听的,冯公公年纪比我大,而且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升无可升,总有一天要退的,而他退的那一天,便是徐爷你是否能荣华富贵的节骨眼上。可如果我那时候能够顶上,只凭皇上对我的信赖,你还能继续风风光光下去。别的不说,如今刘守有的那个位子,安知就不可能是你的冯公公就算再宠信你,却也不曾把你引荐给皇上吧我可以,只要你在皇上面前挂上号,成了天子信臣,这将来就不是无根浮萍,只能依凭他人成事”
“最重要的是,我此番谋划已经全数告知了徐爷你,我可丝毫没有对冯公公不利的心思,你甚至都不用有什么背主的担忧。”
当送走张鲸,面对满桌残羹剩饭和一脸不知所措的张三娘时,心情不知道是好是坏的徐爵,突然拿起尚未喝完的酒壶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气,随即扔掉酒壶就大步上前,一把将张三娘压在了身下。见这曾经的乡下丫头先是一愣,随即便剧烈反抗了起来,他顿时哈哈大笑,竟是将刚刚面对张鲸的不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就算张鲸别有所图那又怎样冯保只是他的恩主,他不够资格也不敢奢望成为冯保的盟友,冯保的盟友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居正而他确实需要一个有野心有手段,却又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盟友。否则,游七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可不管张鲸怎么说,他唯有一条死不松口,那就是他绝不会派人去监视何心隐,更不要说把这个见过张鲸的家伙灭口。
张鲸要是不能自己解决这么一个人,那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用谈了可不论如何,他挑个日子就可以去向冯保禀告张鲸告密的事了。
趁着天还没黑出城,随即在夜色的掩护下,帮汪孚林往天庆寺那座佛塔下再投了一封信,吕光午便在偌大的外城中随便找了个地方歇宿了一夜,等到次日天明崇文门宣武门和正阳门相继打开之后,又进了内城,这次却是直奔何心隐住过的小时雍坊那座小宅子。从小北那拿到钥匙的他先仔仔细细检查了整个书房,而后又是其他屋子,确定这里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方才在黄昏之后趁着人少锁门离去。
等到他在何心隐住的那座客栈中赁下一间客房住下时,已经是这一天深夜的事了。人到中年却依旧风度翩翩的新昌吕公子成了满脸络腮胡子的西北大汉,那谁也听不出破绽的甘肃口音,以及来自甘肃的路引,杜绝了可能存在的怀疑目光。